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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頁     決明    


  不一會兒,陸紅杏已經滿頭大汗,范寒江吩咐丫鬟春兒替她更衣拭身,待更完衣,他又繼續揉弄她的雙手,一夜下來,陸紅杏已經換了三回乾淨衣裳,終於不再發汗,額上的熱度也逐漸消退。

  「……伯父?」陸紅杏迷濛醒來,在昏色的燭火下看到范寒江坐在她床邊椅上。

  「嗯?」

  「我口好渴……」

  「我倒水給你喝。」他輕手輕腳將她的雙手擱入軟被裡,才起身倒著藥盅裡的湯水,緩緩餵入她嘴裡。

  「唔……什麼東西,好苦……」

  「喝下,我包管你明早活蹦亂跳,」

  「唔……」她又嚥了兩口,任性轉頭不喝。「我決定明早繼續病奄奄好了。」情願病不好,也不要喝了。

  「良藥苦口。」

  「每個大夫都這樣說,因為喝藥的人又不是他們。」那四個字根本就是風涼看戲的口吻。

  「你要多躺幾日無妨,反正明天過大壽的人也不是我,想在床上可憐兮兮吃壽麵也行。」

  「過大壽?」陸紅杏露出難得的迷糊笨模樣。

  范寒江先將藥碗擱著,取笑道:「明天不是你的生辰嗎?你自己都忘了?」即使是戲謔取笑,他都有本領笑得溫柔。

  「呀!」她記起來了。又到了過生辰的日子囉?「現在過生辰我一點都不開心……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高興看著自己的年歲逐年逐年往上迭,所以她才完全不擱在心上,甚至忘了,沒想到他還記得——而且,每年她過生辰之際,他都會好巧好巧地被曲家趕回來「休息」一陣子。

  「怎麼這麼說呢?我可是很期待你的生辰,跟你說聲生辰快樂。」范寒江從袖裡取出一隻紅包,塞進暖被裡的小手間。「每年都只能包個小紅包給你,你自己去買些喜歡的東西,伯父不懂姑娘家要什麼,包銀票最實際。」

  陸紅杏握著紅包,那微微煨著他體溫的小小紙包,從指尖開始煨暖她。

  他每年都會在她生辰塞個紅包給她,從她嫁進范家的第一年開始,一直到她已經被范家休離的現在,她沒有漏拿過半個,裡頭的銀票金額確實不大,遠遠不及她收到追求者大手筆送來的一隻玉環或是珠飾銀釵,可是卻是那麼真誠與關心。

  「伯父,那碗藥給我。」陸紅杏突然從床上坐起身子,一手緊緊握著紅包,另一手伸出去索取他放在小几上的苦藥,「我自己喝。」

  「好。」真勇敢。

  陸紅杏接過湯碗,深深呼吸之後猛然閉息,仰首就灌光苦藥。

  范寒江再給她一小顆糖球,讓她解苦。

  「真、真的明天就能病好嗎?」

  「一定。」

  沒聽見范寒江回她他最常說的口頭禪「應該、也許、大概」,他的篤定倒很少聽見哩,足見范寒江這回真有信心。

  「那好,除了這個紅包當生辰禮物,我還要多討一樣。」

  「好,允你。」

  「不先問問我想討什麼嗎?」這麼好商量?要是她無恥一些,叫他娶她,他也會這麼乾脆嗎?好想挑戰哦……

  「你想討我買不起的珠寶首飾的話,我也無能為力。」他又不是多出名的神醫,沒辦法日進斗金。

  「那種東西我才不稀罕。」陸紅杏不屑地撇嘴。「明天我過生辰,別在家裡過,我們出去吃飯。」

  「原來你要多討的是這一樣?當然沒問題,小事。」

  「只有你跟我兩個人。」她纖指指著他與自己。

  以前從不曾與他單獨走出府邸,一方面是礙於旁人目光指點,一方面是礙於身份,但她想要跟他平起平坐,就算只有生辰這一天也好。

  「行。」這要求也不過分。

  「跟一個剋夫又花名在外的寡婦連袂用膳,你可能會被人影射得很難聽。」她先跟他說明白利害關係。

  「蜚短流長有什麼好怕,你我清清白白、光明正大,問心無愧就好。」

  「會被人說成是我的姘夫,這也無礙?」

  「只要無損於你的名節,我一點也不在意。」

  她的名節在外人眼中老早就不知道亂刀砍死多少年了哩,還擔心這個嗎?

  「那我明天睡醒一定就會病癒,再來討你允的這個生辰禮物。」陸紅杏在他的示意下,重新躺回榻上,讓他仔細替她蓋好被子。

  「當然好。」他探著她的額溫,一邊替她將鬢間散發撥開。

  「我可不可以再討一樣?」陸紅杏得寸進尺。

  「還要?說吧。」他縱容一笑。

  「你這回怎麼不直接說允我?」難道他看穿了她心裡打著什麼壞主意嗎?

  「因為你的眼睛笑得好瞇,像在算計我,我自然不敢允,等我聽完你的要求再說。」范寒江可不是笨蛋,自己挖坑讓自己跳。

  「那我不說了……」因為他一定不會同意。

  「真不說?今年不說就要等明年了。」

  陸紅杏拉高被子,捂在口鼻間,嘴裡有含糊,但是腦袋搖晃了三、四回,瞅著他的目光分不清是嬌嗔還是怨懟,范寒江與她互視,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種帶著無措與掙扎的神情。

  他還能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她的點滴,她不是嬌柔的小花兒,他知道她很堅強,她也真的很堅強,這正是他當初選中她的主因。嫁進范家的日子裡,他不曾見她哭泣或自怨自艾,離開范家時,她同樣挺直腰桿,走得比誰都傲氣,現在卻為了他的一句玩笑話而沮喪,這倒稀罕。

  更稀罕的是——他明明看出來,她想要求的事,不見得是他能應允,他卻……

  「一年才難得過一次生辰,加上你又極少開口向我討些什麼,我豈有不允的道理?你說吧,我什麼都允。」

  第三章

  「寒、江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寒、江。」聲音更甜膩了。

  「……嗯?」很不自在地應了聲。

  「寒——江——」甜膩中更帶有嬌美笑靨。

  「……」紅杏,只有今天。」

  「我知道我知道,只有今天,寒江。」就是因為只有今天,她才會想要把握時間和機會,多喊他幾聲。

  什麼都允?

  對,這是她央求他允的事情一今天,不稱他伯父!

  當初范寒江已經豪氣拍胸脯說什麼都答應她,現在自己是騎馬難下,只能實現自己的承諾。

  他不是覺得她直呼他姓名有何不妥,只是一聲「伯父」才能清清楚楚提醒他的身份,他可以以一個長輩的名義,肆無忌憚地待她好,若有人指指點點,他也能理直氣壯說:她是我侄媳婦兒。

  而今,少了「伯父」的稱謂,他渾身不對勁,就連看到她髮髻上有幾根微微散亂髮絲,想伸手替她簡單整理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。

  明明該是叫出「寒江」兩字的人會覺得尷尬彆扭,為何反倒是他無法習慣,而她卻像已經叫得多熟練,半點也不饒舌。

  范寒江,沉住氣,不管她叫你伯父或姓名,都沒什麼不同,她只是貪玩,你就放鬆心情,完成她的生辰心願——范寒江說服完自己,才總算勉強接受自己名字從她口中不斷溢出的怪異感,始終不敢正視她的眼,也逐漸能定在她身上——

  「慢著,你不會想穿那樣出去吧?」范寒江這才瞧見陸紅杏的打扮,又是一襲輕靈春裳!外頭大雪才剛停,現在還飄著細碎的小雪雨,白茫茫一大片,穿這樣出去要凍斃有多容易!

  「我新差人做的衣裳,美不美?」陸紅杏在他面前轉圈圈,像只小彩蝶翩翩飛舞,只要她別冷到抖得那樣,真的是極美。

  「你才剛病癒,穿著。」范寒江接過丫鬟遞上的毛裘為她披上,陸紅杏嫌惡地皺眉,范寒江已搶先道:「瞧,你穿這樣更好看,毛茸茸的,看了真暖和。」他大概摸透姑娘家的心思,只要誇讚她,她應該就會聽話。

  「寒江,真的這樣更好看?」將她的好身材都包住了,也將她變成一頭小毛熊,在他眼中真的美嗎?男人不是都比較想瞧見女人穿得輕薄,露胸露腰的……

  「嗯,像只小兔兒。」

  「那你等我一會兒!我還有一件更可愛的!」陸紅杏喜孜孜朝他笑道,立即拉著丫鬟春兒奔回房裡更衣,半晌再出來,她換上一襲更溫軟的滾毛邊狐裘,盤起素髻的螓首戴著串珠小貂帽,頰上鑲有兩朵紅撲撲的彤雲。「這樣呢?」

  「極好。」他大方讚美,也是實話,至少可以肯定很保暖。

  「嘻。」好,她決定以後在他面前都穿這樣,無論春夏秋冬。

  范寒江打開紙傘,撐在兩人頂上,陸紅杏偎了過來,與他一同踏入街市。

  「銅鴆城變好多,記得上次回來,這條街還冷冷清清的,現在竟然多出許多攤鋪。」

  「哪裡有人,哪裡就有商機,這些店舖全挨著司徒書肆跑,客源就是從司徒書肆裡買完書出來的眾肥羊。」陸紅杏遙指不遠處,果真在雪雨裡仍有一長條人龍排在書肆外頭,不少人在小攤鋪裡吃些小玩意兒填嘴打發時間。

  見范寒江有些驚訝地揚眉,她笑道:「今天是《幽魂淫艷樂無窮》出書的日子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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