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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頁     決明    


  「我不會生氣,你說的對,你難過的時候,我都不在,你指責的每字每句都沒有錯。」他確實失職,他非但不是稱職的大夫,更不是稱職的伯父,因為他竟然對陸紅杏……

  「不是這樣的……不是這樣的……」陸紅杏猛搖頭。

  「沒關係,你氣我什麼都可以說出來,不要悶在心裡。」他制止她凌虐自己已經夠昏沉的螓首。

  「我……」陸紅杏咬唇,光看著他,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被恐懼滅頂。「伯父,我好害怕…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……」她逃避地將自己藏在被子裡,藏住自己難看的哭相。

  「什麼事讓你害怕?你說給我聽,也許我能陪著你一塊商討出解決的方法。」范寒江的手隔著衾被,擱在她肩頭上,給她撫慰的力量。

  她一定會失去他的,失去這個讓她情竇初開、讓她勇敢努力將自己打理得這麼好的男人,無論她現在選擇沉默不語,或是壯士斷腕地坦白她的情意,她都會失去他的……

  她會害怕,說了,他拂袖而去,從此不認她這名侄媳,視她為悖德之徒。

  她會害怕,什麼都不說,默默看著他身邊陪著那麼美好的溫柔姑娘,她又該置自己於何地?

  如果沒有他再噙著輕笑,要她好好保重自己,她一定會完全棄自己於不顧,將自己變成一塊荒地,任憑雜草叢生、任憑荒廢虛無。

  「紅杏,你想說什麼,就像方纔那樣大聲說出來,你不說,我永遠猜不著姑娘家的心思。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,說出來讓我聽聽,不過你若太小題大作,莫怪我取笑你呵。」

  真的該說嗎?該讓他與她的關係,結束在她手上嗎……

  「紅杏?」

  驀然,衾被被一把掀開,陸紅杏探出手臂倏地將他抱住,范寒江怔住,身軀教她餓狼撲羊之姿給震得踉蹌,好不容易穩住兩人,想張口詢問她,話卻先讓人給堵了回來——以唇。

  唇瓣上傳來咂吮的熱痛,鼻間全是胭脂水粉香,陸紅杏的臉龐因為過度貼近,使他無法凝聚視線將她瞧明白,只感覺貼熨在他的臉頰上,有溫溫熱熱的濕意。

  她咬疼了他,在他抽息的瞬間將芬芳小舌探進他口中,輕輕碰觸他的牙關,她的十指在微微顫抖,卻又異常堅定交迭在他腦後長髮,將他按向她,承受她的唇舌洗禮,她在哄誘他,要他為她棄守、要他為她瘋狂,要他主動將她納入深處,與她交纏。

  腦子裡又渾沌又清晰,渾沌的是理智,清晰的是情愫,心裡有塊頑牆在崩塌,坍垮的聲音與心跳融合為一,心窩口的脈動跳得多急,頑牆粉碎的速度便有多快——

  「范寒江,我喜歡你,我喜歡你!我喜歡你——」她的聲音喂哺在他口中,因而變得有些含糊。

  她一定是病得很嚴重,竟然豁出去地將自己的情意全盤傾來,她是情難自禁也是絕望悲鳴,她不想說的,想要繼續裝傻下去,她還想要當他的侄媳婦——如果這是唯一還能和他維繫的關係——可是她自己將最後一絲的希望給摧毀殆盡!

  范寒江聽得好清楚,每一個字,每一個字,明明白白。

  「你……」

  陸紅杏離開他的唇,方才才將他摟得死緊的雙手,這一回卻做出完全相反的舉止,使勁將他推得遠遠的,甚至不顧自己腳步虛浮,把范寒江一路推呀推地推出門外,嘴裡嚷著要他出去,要他離開她的房間,彷彿剛剛甜蜜相親只是他的幻覺,是他過度渴望的幻覺。

  「你出去!走開!走開——」陸紅杏費盡所有力量將他推出房門,反手關門落閂,靠在門板後頭癱坐在地,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雙耳。

  她孬種,敢做不敢當,有種說出自己的心意,卻沒種聽他嫌惡的回答!

  她把這一切全都毀掉了……

  感覺背靠著的門板傳來輕叩聲,陸紅杏只是反覆低叫著要他走開,捂起的耳朵裡,聽見的全是彷彿身處在空蕩蕩似的房間裡所激發的回音,走開……走開……就這樣默默走開吧……

  范寒江當然沒走,他靜佇在原地,心裡還在擔心著陸紅杏,卻忍俊不住地笑了。

  「紅杏,你說的,是真的嗎?」

  當真喜歡他?將他視為一個男人在喜歡著?

  「走開——」陸紅杏仍掩耳嚷道,壓根沒聽見他問了什麼。

  「……那真是太好了。」

  因為他——

  亦然。

 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

  「太好了?」

  林老爺驚愕得合不攏嘴,不確定自己從大夫口中聽到了啥字眼。

  「不……我是說,好遺憾。」

  范寒江在笑,笑得好溫柔、好靦腆、好滿足——在他診出林老爺罹患不治之症的當下。

  「你的表情一點也不像遺憾呀!」哪有人報悲時會笑成這副甜蜜幸福的模樣?!笑到連兩顆眼珠子都快瞇得看不見!

  「我家大夫向來都笑臉迎人,他不是在幸災樂禍,絕對絕對沒有這個意思。雖然您的病情嚴重,但我家大夫一定會用盡所學為您治療,至少讓您在人生最後一途裡可以走得安詳——」

  「我呸呸呸!一個笑得好像我得絕症是天經地義的大夫,一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奴才,你們這間藥鋪等著被砸吧!」林老爺甩袖走人。

  小梔子被摔門聲震得縮縮肩,搖頭一歎,轉向范寒江,歎息聲更加濃重。

  「大夫,你心情很好呀?」小梔子乾脆掛上「今日休診」的木牌。范寒江的狀況一點也不合適看病,哪個上藥鋪的人不是身體不適或頭痛胃痛肚子痛,要是范寒江對每一個人都拿這張笑臉去接客,不出三個時辰,這間小藥鋪會被砸得找不出半塊完整的門板。

  「嗯,非常。」范寒江頒首坦白。

  「看得出來。連病人病得那麼嚴重你都可以好像在恭喜他一樣,你的心情真的很好。」和前幾日判若兩人。「有什麼值得開心的喜事嗎?」

  因為紅杏說喜歡我。

  「大夫?你別只是傻笑呀。」都還沒回答他的困惑哩。

  「因為我喜歡的人也說喜歡我。」

  小梔子一聽,眼睛都亮起來,他興致高昂地拉來椅凳,「你向她坦白心意了?」

  小梔子嘴裡的她是劉家小姑娘。

  「還沒。她說她喜歡我,卻又將我推開,我也不明白。」

  「姑娘家怕羞呀!這叫欲就還推!」沒想到劉家小姑娘的手腳這麼快。

  「怕羞?這兩字實在不太合適套用在她身上……」

  「會嗎?我覺得她看起來怯生生的,說話聲音也小小輕輕的,標準的賢妻良母!」劉家小姑娘是全天下男人都會喜愛的類型!

  「賢妻良母?」范寒江彷彿聽到多不可思議的形容字眼。

  「賢妻良母。」小梔子也不厭其煩重複一次。

  「梔子,你說的是誰呀?」范寒江覺得兩人好似在雞同鴨講,完全搭不上邊。

  「劉家小姑娘呀!難道……你不是在說她?」

  范寒江搖頭。「我在說紅杏。」

  小梔子五官一扭曲,「大夫!你看中的人是那個侄媳婦?!」他失聲叫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她一點也不適合你呀!她看起來太潑辣了!你這種溫性子的人一定會被欺負,我不騙你,你選劉家小姑娘比較好啦!」劉家小姑娘會相夫教子,陸紅杏只會毆夫揍子吧!

  「紅杏只是性子耿直,有話直說但絕無傷人之心,她更不會欺負人,只是為求自保而將自己武裝起來,紅杏她很好。」

  「好到跟你當了那麼長時間的伯侄媳你才發現她的好嗎?」

  「我想,問題是出在我身上。」出在他的魯鈍、他的拙笨。

  「天呀,我實在很想當你在說笑話,可是你看起來好認真。」小梔子一直幻想要是劉家小姑娘嫁進藥鋪來,那麼藥鋪子裡彷彿開了一朵空若幽蘭,滿室生香,如此一來工作起來也能特別帶勁。

  要是換成了陸紅杏……小梔子嫌惡地皺眉,因為陸紅杏的「范家親戚」身份,實在很難讓人喜歡她。而且她上回還惡意欺負楚楚可憐的劉家小姑娘,想來都討厭。

  「你是不是誤把親情當愛情?不然你們相識那麼多年都平平靜靜過了,為何突然會產生什麼喜不喜歡的感覺——一個侄媳婦敬重伯父是理所當然:一個伯父疼惜侄媳婦也天公地道,那不叫愛吧?」

  「應該不是誤會。如果將敬重與疼惜錯認為愛,那麼我應該更早更早之前就要誤會了。」

  「但是……」

  「反正你已掛上歇業的板子,那我去看看紅杏,希望她今天願意跟我說話,我還有好多事想問她。」他從昨天被陸紅杏推出房後,一直到今天早晨都還沒能見到她的面。他心裡懸著她說喜歡他的聲音,那麼微小、那麼認真,至今仍繚繞耳邊幽幽迴盪,更堅定了他的心意,他想回應她,清楚明白地告訴她,他對她已經無法再維持純粹的伯侄關係,她是第一個讓他掛心,也是第一個教他頻頻回首的女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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