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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頁     夙雲    


  杜嵐風瞭然於心道:「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不敬的話褻瀆了大體老師?」看著心虛的男同學霎時間炸紅的臉,他面色凜然道:「你以為死人都沒有感覺,可以隨便開玩笑嗎?還不快向大體老師道歉!」

  男同學馬上乖乖地低頭懺悔禱告。說也奇怪,那隻手臂居然就放開了,掉在解剖台上。所有的同學頓時全都鬆了一口氣,可是一股詭譎不安的氣氛已經瀰漫整個解剖室。

  「開始吧!」杜嵐風沉重地說。「你們現在的老師不是我,是『他們』。」

  站在生與死的兩端,這群未來的准醫生和這些往生者之間存在著如此奇特的師生關係——

  杜嵐風手上的刀無聲地遊走。「這是肌膚,血管,神經……」人體血淋淋的構造和書本上的知識結合,一點一滴進入醫學系學生的腦海。「這是肌腱,這是肌肉,這是骨骼……」原來,大體老師才是解剖學最珍貴的教材。

  從一具完整的身體,到破碎支解,以迥然不同以往的方式,認識人體的構造。杜嵐風要求學生們思考血管分佈的脈絡,追溯神經傳導支配的路徑,推判肌肉收縮與舒張所牽動的部位……

  「大家應該讚歎上帝的鬼斧神工,竟在體內藏了一個如此奧妙的小宇宙——」此刻的「法醫王」以前所未有的謙卑姿態說。「感謝大體老師的奉獻,讓你們有實際操作和體認的機會,這是一份得來不易的恩惠!他們願意承受千百刀的試驗,只盼你們將來不在病人身上錯劃一刀——」

  齊涓鵑眼瞳閃爍著惶惶不安的光芒,懷著敬畏的心,手持冰冷尖銳的手術刀,在那隻手劃下刀痕……

  杜嵐風似乎很喜歡找涓鵑的麻煩。「找到血管神經了嗎?和書上圖譜一不一樣?」他特別注意她的一舉一動。

  「謝謝老師的『關心』。」她佯裝無動於衷,努力對照課本的說明,費力地找尋那條血管神經。可是,握著手術刀的手卻顫抖不已,嚴重暴露她的無助。

  杜嵐風犀利的目光將這一切看在眼底。

  畢竟要他們親眼目睹一具完整的身體被支解,的確需要相當大的勇氣。更何況他們都還只是一群年紀輕輕的學生,想必這會是令他們感到極為震驚的殘酷光景。

  「解剖課除了讓你們明白人體結構的奧妙之外,更重要的是希望你們這群醫學生,能懂得犧牲奉獻的情懷。」杜嵐風深刻的五官,佈滿巨大的痛苦。「希望同學能夠好好認真思索生命的意義和價值。」

  生命的意義和價值?

  涓鵑困惑地看著眼前散亂的肌肉和組織,曾經它是活生生的存在,就像自己現在的身體一樣……如今,它卻一無所有。

  涓鵑開始對生存的意義產生懷疑……

  嗆鼻的福爾馬林氣味讓她近乎窒息,望著他們寧靜安詳的面容,彷彿以往的滄桑已雲淡風清,什麼都不剩了……她感到自己的思緒也彷彿被抽空了一般。

  「形體有限,意念無窮。」在這堂課要結束的時候,說出極耐人尋味的話。「借由解剖課,盼望你們日後行醫的時候,握刀的手將不再顫抖。」

  下課鐘響了。

  折磨——終於結束了。

  齊涓鵑面如槁灰,她極力地試著讓自己看起來與平常無異,等到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,她立刻跑進廁所大吐特吐。

  那一整天,她吃不下任何東西,只要一走入餐廳看到肉就想吐……

 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,她仍然虛弱不堪,但一想到自己還要面對杜嵐風,好勝的她仍舊堅持要戴上那副剛強的面具,不願在他面前顯露出自己的無能。

  她面不改色地上了車。她原本還以為會和往常一樣有場口舌之戰。沒想到,他居然比她更沉默,明亮的眸子裡彷彿藏著深沉的意念。

  回到杜宅時,山口菜子滿面笑容地迎接他們。可是,涓鵑發現自己無法再偽裝成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她面色發白、雙唇顫抖地說:「我吃不下飯,我……人不舒服,我想先睡覺……」她徵求菜子的同意。

  山口菜子露出擔心的表情,但依然善解人意地點頭微笑道:「那你先睡,餓了再下來……」

  二話不說,涓鵑三步並作兩步奔跑上樓。她再沒有任何心思去理會樓下兩人的想法,因為她忙著衝進廁所,朝著馬桶再度把噁心感全數吐出來;但是因為她一整天未曾進食,胃早已經清空,吐出來的也只有酸苦的胃液而已。

  她的四肢全都使不出力來。上過解剖課之後,她突然覺得自己全身髒透了,彷彿佈滿了細菌一般;她手忙腳亂地用刷子猛刷自己的肌膚,用極燙的熱水淋身,接著又把浴缸刷乾淨,跳進去泡澡。

  身心俱疲的她,現在只渴望能夠倒頭就睡,然後忘掉那一具具恐怖的屍體……她頭疼欲裂地從浴缸爬起來,披上一件大浴巾,往床上一倒……

  「你還好嗎?」山口菜子望著杜嵐風那張慘白的面容問。

  「你說呢?」陽剛的面孔上留有僵硬的笑痕。

  這麼多年來的相依為命,兩人的默契早已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了。山口菜子心知肚明道:「涓鵑不吃晚餐,看樣子你也要缺席了,就只剩我一個人獨享大餐嘍——」

  「對不起。」杜嵐風充滿愧疚地看向菜子。

  「沒關係。」她路起腳尖在他臉頰上留下一個鼓勵性的吻。

  杜嵐風失魂落魄地旋身上樓。

  ●  ○  ●  ○  ●  ○  ●  ○  ●  ○  ●  ○  ●

  寒星點點的夜,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玉蘭花香。

  在開著燈的房間裡,涓鵑醒了,眼睛瞪得比金魚還大,怎麼也睡不著。她大眼圓睜地望著天花板,陷入沉思……不行,她命令自己不能「回想」那令人害怕的解剖過程,否則她一定會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。

  她看看鬧鐘,發現現在才清晨兩點。她沮喪地從床上坐起來,想起明天要交的一大堆報告還沒寫,她沮喪地摀住臉,想不到自己居然會產生逃避的衝動。

  但是如果明天她交不出報告,她「優等生」的形象鐵定不保……尤其全班同學都把她當成競爭對象,希望她摔下來,跌得慘重。這一刻,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壓力好大。

  怕歸怕,但她還是得要面對人體圖譜。肚子早就在鬧空城計的她,腸胃咕嚕咕嚕叫,她知道自己應該吃點東西,培養體力才對,可是她就是完全喪失食慾!

  她虛弱地爬起來,連穿件衣服都提不起力氣。現在她最在乎的是那完全沒有頭緒的報告。無論如何,她絕不能在班上出糗!

  她將身上的大浴巾披好,心裡盤算著該去哪裡找寫報告所迫切需要的各種醫學資料……對了!杜嵐風的書房!那裡絕對是一座完備的醫學寶庫。

  雖然她怕黑怕得要死,可是為了明天要交的報告,她不得不躡手躡腳地跨出房門。走道上可愛的魚形藝術燈散發著暈黃的光芒,充滿了溫暖的氣氛。

  她不斷地自我壯膽、說服自己,不過是上個樓而已,沒什麼好怕的,到了書房,再趕快按下電燈開關就好了。

  為了避免吵醒他們,她動作輕得恍若古代神出鬼沒的忍者,她輕如貓足地踏腳爬上樓梯。

  書房在閣樓轉角處,樓上玄關沒有開燈,因此顯得特別暗,她只能靠著從房間透出的微弱亮光辨別方向。

  自從上樓後,杜嵐風便獨自一人在書房喝酒,聽到輕微的聲響後,原本迷醉的雙眼驀地發亮。

  有人影晃動!難道是小偷?

  那偷偷摸摸的姿態,除了竊賊還會是誰?

  瞬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那個身影,龐大的身軀順勢壓住小偷往後倒。齊涓鵑的後腦勺硬生生地撞擊地面,惹來一陣劇烈疼痛!

  「大膽!」他咆哮怒斥。「竟敢闖空門,偷東西——」

  突然間一陣女人身上的幽香撲鼻而來,他一陣暈眩。

  他壯碩的身體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,只能不斷大口呼吸,結果一陣陣嗆鼻的酒氣襲來,令她不禁皺起眉頭。

  「是我……」她痛得呻吟,雙手摀住後腦。

  是涓鵑?他的手不經意拂過她赤裸的粉肩,惹得她雞皮疙瘩冒起。

  沒想到兩人竟在三更半夜裡撞個正著?

  「你怎麼會半夜過來?」他的驚訝不亞於她。他試圖靠意志力讓自己清醒些,避免說話語無倫次。

  「你喝酒了?」她錯愕地問。

  「有撞傷嗎?」他答非所問,本能地趕緊拉她起來檢查後腦。誰知若隱若現的嬌胴映入他的瞳眸。「你……」他欲言又止。

  「這……」在昏頭轉向中她羞澀的趕快拉緊浴巾,想把自己包得緊些,可是修長的美腿還是暴露在外,她拚命地掩藏,搞得要站要坐都不是。「我擔心……明天的報告,所以想來書房找,以為你們早都睡了……所以就覺得……穿不穿衣服……都不要緊……」她結結巴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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