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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決明    


  「倘若你有孩子,我當然要。你胡說什麼呢?」

  司徒百合淚花朦朧,被水霧佔滿的眸子哭得無法睜開。

  「那……那你為什麼叫人熬避妊藥給我喝?」

  宮天涯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裡——不,應該說,他終於知道差錯是出在哪裡了。

  冥君!

  第九章

  「我哪知道那種藥味是補藥而非避妊藥?我以為你是打算玩玩她便罷,當然會直覺誤認你不安好心眼呀,咳咳咳……」

  始作俑者以衣袖半掩著嘴,撕心裂怖的病弱咳嗽間,還不忘為自己的清白辯護脫罪。

  「既然你不確定,就不要誤導她——」

  「咳咳咳咳……」綿長的嗽聲立刻打斷興師問罪。

  宮天涯捺著性子,等到嗽聲停止。「你想也知道,她會如何誤會——」

  「咳咳咳咳咳……」再來。

  宮天涯遞上止咳的藥茶,舒緩劇咳過後喉頭的疼痛。「況且你不確定那是什麼藥,又為什麼要肯定地說是避妊——」

  「咳咳咳咳咳咳……」這次的咳嗽持續了良久良久,都快咳成一支曲兒了。

  宮天涯認識冥君不是一天兩天,當然清楚冥君的性子和手段,假使他繼續責備冥君,冥君也不會退讓,繼續用嗽聲與他對抗。

  在這種較勁上,宮天涯永遠是輸家。

  「罷了。」宮天涯總是只能無力歎息,要罵也罵不盡興。

  他對於冥君的吞忍,有絕大部分也是對於冥君的一份救命之恩及深深歉疚。

  咳嗽聲也中止得恰恰好,冥君緩緩將藥茶喝光,潤潤喉。

  「不過……天涯呀,我們不是打算很快就要休掉她嗎?要是她真懷孕,那就麻煩了。為了省事,把補藥換成避妊藥比較好。萬一鬧出『人命』,要收拾善後更費勁。」冥君體貼建議。

  「我沒打算休掉她。她進了宮家門,就是宮家人。」

  「哦?」要坦白愛意了嗎?真讓人期待。

  「就算她真懷孕,那孩子我要。」

  「可是你明明就很氣她那時對你的見死不救呀……從仇人肚裡生出來的小仇人,你會疼嗎?我先說哦,我不會。」

  宮天涯先是沉默,無聲的模樣讓人瞧不出端倪,待再開口,卻不是回答冥君會不會疼愛那孩子的問題——

  「冥君,但是我沒死成,我還活著。」

  「所以?」冥君等著他接話。

  宮天涯凝覷冥君,迎向他興然的目光,這一次他沒有避開。

  「所以我有什麼權利恨她?」

  對,這些日子,他反覆思索著這句話。

  司徒百合做錯了什麼?

  她只不過是沒救他罷了。

  他身上的重創,不是拜她所賜,更完全與她無關。那時發現他倒臥血泊中的她還心慌慌地拉了個大夫來救人,銀鈴可愛的嗓追在大夫左右,不斷詢問——你能不能救活他?能不能?能不能?

  那時他半昏半厥,好幾回都是讓她的聲音給喚回來。她除了吵大夫之外,第二句最頻繁在他耳邊嚷的便是——你別死呀!不可以閉上眼,醒醒!快醒醒!

  她的焦急呼喚,扯住了他的魂魄。在他以為自己就要被牛頭馬面勾走魂魄時,是她一次次喚著,要他醒過來,要他看著她,小掌在他沒傷的左頰拍得響亮,他才沒走,才沒斷氣。

  她後來放棄,是因為大夫明明白白告訴她,他沒有救了,再努力,也只是徒費工夫及金錢。換成是他,他都不一定會盡力去搶救一個連大夫都宣告死定了的活屍,憑什麼卻要她做到?

  再說,她如果真將他扛回家去醫治,那才真的害死他。連冥君都必須賠上所有才能救回他,區區一個黃毛小丫頭,又能做什麼?

  他不知道自己是突然醒悟,還是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想法,只知道當自己這麼想,對著她笑時,不用再逼著告誡自己要恨她;抱著她時,不用硬將自己留在那時的恩怨裡。

  單純寵著、理所當然疼著,原來是一件比呼吸更簡單的事情。

  聽到宮天涯的話,冥君輕聲笑了。他還以為這魯鈍的傢伙還要花多少年才能想清楚這個事實哩,幸好他終於覺醒,比他預估的時間早一些……他還以為自己還得多撐幾年才能聽見宮天涯的領悟。

  「是呀,你有什麼權利恨她?又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有副熱忱助人的好心腸。以我為例,倘若受傷瀕死的人不是你,我也不會盡力去救。這叫沒良心嗎?同理,她的見死不救只不過是一種選擇,而她的選擇讓你不快罷了。」冥君這回倒是站在司徒百合那邊,他推著木輪椅,來到宮天涯身畔,口氣悠哉,「我知道你其實滿希望昏迷個把月後睜開眼,發現自己渾身纏著傷藥,床畔坐著衣不解帶看顧你的司徒百合,可惜看到的人只有我……所以說憤怒倒不如說失望。如果她真的救了你,你就可以大方跟她道謝,甚至不顧她的年齡小,直接拿報恩的藉口當令箭,『以身相許』將她娶進門。可惜她沒有,而你那聲謝既說不出口,又沒理由以身相許,如果不恨她,你們壓根就毫無瓜葛,所以就恨吧,恨到時常把她掛在嘴上,三不五時還悄悄躍到她家宅頂去看看她的近況……你喜歡欺騙自己是因為恨她才注意她,那也無妨,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騙不了人的。」

  「你從多早之前就有這種想法?」宮天涯問,表情有些不自在。

  「大概是你第五次在我面前提到『司徒百合』這個人名時,我就這麼想了。」

  哪個仇人曾讓天涯如此「念念不忘」?就連在他臉上砍下一刀的那傢伙都不曾。

  原來那麼早之前,冥君就看透了連自己都沒發現的心思,而他卻在多年的多年之後,才隱約探索到自己的本意……

  原來在他企圖拿仇恨來掩飾想去見她的渴望時,冥君老早就在看著笑話,看他自欺欺人……難怪好幾回冥君都意有所指地笑他遲鈍。

  當局者迷,旁觀者清。他在局裡,陷於迷霧,看不清真實,一再告訴自己前方有斷崖,便害怕地裹足不前,殊不知前方是康莊大道,只要跨出步伐,就能衝破迷霧。他的遲鈍讓自己原地踏步,甚至讓自己偏離出口更遠。

  宮天涯緩步離開了冥君的房,心情宛如萬里無雲的晴朗蒼穹。

  他解開了囹圄,走出了禁錮,如果「恨」是他能擁有她的藉口,那麼她已經真真切切屬於了他,這個「恨」再沒有存在的必要,他毋需為難自己,也為難了她。

  他承認,娶她,只是因為喜愛她、想要她,心口的位置已經為她保留了好久好久……

  越過小橋流水,撫波綠柳,宮天涯在石階邊瞧見了坐著讀書的司徒百合,他的妻。

  他胸口暖熱,注視她良久,沒出聲吵她,定定地將她嬌俏的身影納入眼裡。

  其實,要坦白愛上一個人並不困難,一旦坦白了,心裡的喜悅被如獸一般奔竄而出,再也無法擒阻。

  後來是司徒百合察覺到他的目光,轉身發覺了他,與他回視,也被他瞧窘瞧羞,挪了個位置,素荑拍拍身邊,要他坐過來。

  宮天涯噙著淡笑,順了她的意思,與她一併坐在石階上。

  「你真的跑去罵冥君嗎?」司徒百合合上手裡的《幽魂淫艷樂無窮》。事實上她也沒太多心思和閒情去讀任何字句。她並不樂於見到他為了她與冥君反目——雖然她也不認為自己有那麼重的份量和影響力。

  「我從沒罵贏過他。」宮天涯坦言。罵是去罵了,但無功而返,請見諒。

  「我想也是。他看起來比較伶牙俐齒。」她並不驚訝宮天涯的慘敗。宮天涯與冥君相較,絕對是不善言詞的那一方。

  司徒百合頓了頓,聲量轉小,「你不要再去跟他吵這種小事,你向我解釋清楚就好,我信你就行,反正不關冥君的事……我們夫妻間的事,我們兩個人處理就好……」

  那時,宮天涯聽到她哭泣質問為什麼要讓她喝避妊藥,他臉色陰寒地撂下一句「我以我的性命做擔保,那是補藥!」人便衝殺出去,讓她連阻止也來不及,想追上去又在拐了幾個彎之後迷路,真是……

  其實,聽到他的保證,她已經信了他大半。她不是很在乎他去不去痛毆冥君一頓,也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冥君的道歉——反正他也不可能真心誠意。

  這個不解風情的笨相公,要是他不急著衝出去找人算帳,說不定他和她還有更多時間可以抱在一塊,玩玩書裡的那種肉麻段子——

  我此生只愛你一人,你一定要相信我,我可以對天下人無情,獨獨對你不行!你這個小壞蛋,小魔鬼,你到底是怎麼把我變成這副模樣的?你怎麼能?怎麼能?

  我相信你!我相信你!是我壞,是我不好,是我誤會你,我該打——

  你不要傷害自己!打你等同於打我,我會比你更痛!

  夫君……

  娘子……

  那份愛意,將隨兩人互訴的情意,天長地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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