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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頁     惜之    


  「是的,不過,我沒打算畫肖像。」

  「妳懂法文?」

  看她一眼。她用筆和他交談?所以她不能開口說話?晁寧為了她的不能言語惋惜。

  「不多,為了來法國,我做了一些功課。」

  當她知道蒙馬特在法國,她開始自習法文,用最克難的方式。

  「妳是日本人,還是韓國人?」看過娟秀字跡,他抬頭問。

  「我來自台灣。」

  「我也是。」他鄉遇故知,顏晁寧展露笑容。

  「你在這裡工作多久?」她看看他的畫筆和滿手油彩,問。

  「一年,我本以為自己會成為偉大的畫家。」

  他自嘲,當年雄心萬丈,以為自己是最有天分的畫者,沒想到,到了這裡,和他一樣的人才比比皆是。

  「你是嗎?」她把紙遞到他面前。

  「不是。」他搖頭,走回自己攤位。

  程黎跟隨他腳步,到他攤位邊站立。

  「可是你很快樂,不是?」

  一句話,她問進他心底。他快樂嗎?是的,在某個層面上,但他的責任感掩蓋這層快樂,他無法忘懷自己的任性、無法將父母的失望拋諸腦後,事實上,他的罪惡感比快樂更氾濫。

  不對她的話做出感想,他挪出一把椅子擺到自己身邊,示意她坐下。

  程黎坐下,看著紙上生動素描,那是一個老太太的畫像,慈祥笑容栩栩如生。

  「她是我的房東,這個月我繳不出房租,她讓我用圖畫做抵押。」

  「她是個好人。」

  「嗯,她的確是個好人。」晁寧同意,對這個亦師亦友的房東,他有無數感激。「從這裡,妳可以看出窮畫家的悲哀。」他想起父親的話,苦笑。

  父親料準了,料準畫家養不活一家人,畫家撐不起一份正常生活。

  「曾經有人告訴過我,蒙馬特又稱作畫家村,聚集從各地來的藝術家,未成名的、想成名的,他們在一把把小圓傘下替人們作畫,懷抱著對繪畫的崇高理想。他說,往往是未成名的畫家才對藝術懷抱理想,等到功成名就,名氣利益成了嗎啡,吸引著藝術家創作人們喜歡的東西,理想逐漸變成空話。」

  「畫家的理想?」他曾經有過,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不回答,他持續手邊工作。

  程黎低頭,把新寫下的一行字遞到他面前--

  「他要我記得,不管畫出來的東西是醜是美麗,畫畫本身就是幸福的事情。」偏頭,她企圖從他眼裡尋找幸福感。

  他回眸看她,歎一口氣。「妳說的是理想、是理論,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存在。」

  「不會的,他告訴我,有陽光就有影子,有見光面就有背光面,也許眼前你在背光面,哪一天你找到見光面,會發現生命有趣的地方,多到你無法想像。」

  「看來『他』對妳說過不少話。」挑挑眉,一絲不自覺的挑釁出口。

  「他對我說的話很少,但每句我都記得。」

  「他對妳很重要?」

  「嗯,在遇見他之前,我的生命只有灰色,是他送給我許多顏色。」

  「從此以後妳不同了?」他的言語中居然含了幾分醋意!?低頭莞爾,晁寧取笑自己。

  「對,他給的顏色教會我認識幸福。」微笑,風自她髮梢吹過,她的金黃花田、她的夏日午後,一個大哥哥向她的生命揮舞魔棒。

  落入回憶裡,淺淺笑意噙在嘴角縫隙,閒逸情致浮在她臉龐,側眼,晁寧看得癡了,換過畫紙,他抓起筆,迅速在紙上勾勒她的幸福……

 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

  回神,程黎在畫紙上看見自己,不過寥寥數筆,他勾勒出她的神韻。

  清靈雙眼、小巧紅唇,淡然的眼光裡有著淺淺哀愁,那哀愁是與生俱來的,即使是微笑時候,憂愁仍存。

  程黎沒阻止他,細細看著自己在他筆下成形,他專心、她認真,就像那天午後,金黃陽光、金黃花田,金黃的春天裡有她金黃色的回憶。

  當他停下筆,換程黎提筆。「你把我畫得太好。」

  搖頭,他不認為自己畫得好。「我畫不出妳眼裡的憂鬱。」

  「你看錯了,我眼裡有快意,沒有憂鬱。」她否認他的說法,過去一個半鐘頭裡,她滿心滿眼全是愉悅欣喜。

  「假設妳承認我是畫家,就必須連帶承認,我有一雙敏銳眼睛,我的觀察入微,很少出錯。」

  他的食指欺上她的眼睛,她一瞬不瞬沒迴避。

  「妳的眼睛是淡褐色的。」他說。

  程黎沒反對。

  「妳的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,昨天沒睡好嗎?」

  搖頭輕笑,在飛機上,很少人能睡好覺。

  「妳的五官讓我感覺熟悉,彷彿我曾經見過妳。」

  許多人說他冷酷,說他不講話時的表情讓人害怕,但他樂意說話,在面對她時。

  「我也覺得你面熟,我們見過嗎?在台灣的時候?」

  不是人人都讀得懂手語,所以她練就一身寫字好本領,寫得又快又清晰。

  「我想沒有,如果有,我會記得妳。」他篤定。

  法國夏天,太陽九點才漸漸下山,晁寧看看手錶,將近六點,他收拾畫具,將程黎的畫像交給她,第一份工作結束,接下來是另一個工作時段。

  「我該付多少錢給你?」

  她拉拉晁寧袖子,把筆記簿放在他視線前面。

  「不用,是我自己想畫的。」挾起畫具,越過人群,他迅速往白教堂方向走。

  她是該收下畫紙,點頭一聲謝,結束這個觀光景點,但是……她不想,不想結束這個短暫交集,任性也好、衝動也行,程黎隨著自己的心意,小跑步跟在他身後。

  觀光客讓一部部的遊覽車接走了,追人變得容易。她在下階梯時追上他,拉住他的衣角,迫得他回頭。

  送給他一張燦爛笑顏,她的手緊拉住他的不放。

  「妳想做什麼?」他皺眉,對他而言,和女孩子的交集,這樣已算太多。

  她做了個吃飯的手勢。

  「要請我吃飯?」他問。

  「好嗎?」她抓起他的手掌,在上面寫字。

  她的手指纖細皙白,幾個輕撫,撫出他莫名悸動,隱隱地,心在胸膛鼓噪,他想抓住她的手,攤平,細看她的手心裡藏了什麼魔法。

  深吸氣,他克制自己,問她:「妳住哪個飯店?」

  「還沒確定,不過,我的旅遊手冊上有一些便宜旅館。」

  她抽出包包裡的旅遊手冊,來之前,她背過書,哪條街、哪條路,哪裡有便宜旅館,她一清二楚。

  「妳沒有訂飯店就一個人跑到法國?」

  程黎點頭,她不害怕的,從小到大,她的人生計畫少得可憐,身為孤兒,沒有父母親人為她的將來做規畫,她習慣且戰且走,學法文、背街道圖,是她為法國行做的唯一準備。

  「妳真大膽!」晁寧皺眉。

  她和當年的自己相像,沒周詳準備,提起行李、買下機票便往歐洲行,下了飛機,對未來茫無頭緒,接下來的摸索,連他這個大男人都覺得辛苦,何況是一個連話都不能說清楚的女人。

  程黎聳聳肩,承認自己大膽,醫院裡的同事都念她,臨行,還有人鼓吹她放棄計畫,跟團旅行以保安全。

  她一意孤行,請了假、領出全數積蓄,用一個「窮和尚富和尚」的故事,鼓勵起自己不顧一切,她來了,在她的夢想國度裡,展開旅遊的第一天。

  「妳打算待多久?」他問。

  「十幾二十天,錢花完就回去。」她飛快在紙上寫字。

  她打算用最省錢的方法,讓自己在法國多作停留。

  「除了這裡,妳還有其他的目的地?」

  「蒙馬特是我唯一想駐足的地方。」

  「妳打算把十幾天都耗在這裡?」

  程黎點頭。

  「在這裡,妳有朋友嗎?」

  她點點頭,比出食指,指指晁寧。

  「妳對陌生人和朋友的分野在哪裡?」他反問。

  偏偏頭,她想了一下,在紙上寫下兩個字--信任。

  「我不懂妳的意思。」

  「我信任的人,即使只是一面之緣,我拿他當朋友看待;無法信任的人,即便天天相處,我堅持他是陌生人。」

  「妳用什麼條件來決定妳的信任度?」

  和她「聊天」,晁寧聊出興趣。這種女人太特殊,特殊得他不想拂袖離去。

  「第六感。」她「說」得理所當然。

  「還真符合科學精神。」他嗤笑。

  「第六感一直是我最忠實的好朋友。」

  「除了第六感,妳還有什麼好朋友?直覺?想像?還是作夢?」

  「取笑一個不擅長辯論的女人,你有失厚道。」

  她的自嘲引發他的大笑,撫著肚子,他彎腰笑不停。

  「好吧,為了我的有失厚道,我向妳賠罪,我有一個沙發,如果願意的話,妳可以睡在沙發上面。」

  他的提議同時嚇著兩個人。

  他懷疑自己的動機,卻無法反對這個提議,小小聲音在心底低語,他要留住這個女人,別教兩人錯身而過。

  碰到這種邀約,妳怎麼處理?聰明女性懂得防人,敏感女生會婉言拒絕,程黎既聰明又敏感,她不可能不懂這些,可是,她點頭同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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