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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頁     惜之    


  或許你要問,為什麼他一時興起?很簡單,他同亮君一般,作了「一夜好夢」。

  在夢裡,母親為他沐浴更衣,為他灑上又香又溫馨的痱子粉:在夢裡,他坐在高腳椅上,和母親一起揉著愛玉子,在夏天的午後,母子為辛勤的父親準備清涼飲品。

  靳衣的夢太美妙,所以心情大好,只不過他心情大好的表現方式和亮君不一樣,亮君選擇讓松果體放假為好心情慶賀,而他,多年的失眠習慣在清晨五點半叫他起床。

  起身,喝過「林鳳營牛奶」,他下樓準備豐盛早餐。

  六點半、七點半、八點半、九點半……了不起!早該開工的員工還賴在床上,原本熱氣蒸騰的稀飯不再冒煙,軟包子得了硬化症,果汁沉澱物增生……

  他的耐心用罄,推開面前的稀飯,衝到亮君的臥房前。

  推開木門,閨房二字沒在他心裡製造任何障礙。

  「尹亮君,妳給我起床!」他朝著她的背吼。

  亮君沒反應,她的「耳朵」放在化妝台上。

  「我數到三,馬上起床,一、二……Shit!」

  他看到她的「耳朵」了,大步跨到床邊,跪上他昨天躺的老位置,扳過亮君的肩膀。

  用力過猛,他的凶狠動作刺激她的腎上腺,亮君眼睛瞪得老大,清醒。

  確定是他--一個很愛發脾氣卻無害的老闆,她輕吁氣。

  「老闆,早安!」聲音軟軟,腎上腺素恢復正常供應量。

  「九點半了,妳認為是說早安的好時間?」

  「這麼晚了?對不起,我馬上起床。」

  「最好是快一點,今天的工作會把妳逼到半夜三點才能上床。」他下重藥,轉身出門。

  「喂,等等好嗎?」她說話,聲音仍然慵懶。

  「有事?」他回身瞪她。

  「昨天,我作了很棒的夢。」

  她的夢關他什麼事?他是老闆、她是員工,除非她夢到讓老闆一夜致富的方法,否則一概與他無關,不過,一夜致富……憑她?算了吧!

  但靳衣還是坐下來,凝視她的臉,傾聽她的聲音。

  為什麼?他對自己的行為作不出合理解釋,大約是……嗯,對了,是同理心,因為昨夜他也作了不錯的夢。

  「夢見什麼?」

  他的聲音很酷,彷彿對她的夢不感興趣,不過,亮君聽不見他的語調,只讀出他的唇語,讀到……他的「關心」。

  「我夢到在飛,我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,往下望,下面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原和嫩黃色的小花,還有幾頭黑白相間的乳牛。我縱身往下一跳,手張開,飛起來,我飛高飛低,一下子飛到乳牛頭上,一下子飛得跟小鳥一樣高,我摘了很多黃色小花,風吹,花香圍繞著我……」

  她很愛很愛講話,常常一開口便停不下來。

  靳衣看著她的叨叨不絕,猜想,是不是聽不到聲音的人,分外珍惜聲音的存在。

  「我常作夢,每次醒來,媽媽看見我開心,就問我:『妳是不是又作了飛行的夢?』然後,她會靠到枕頭邊和我並躺,聽我說夢見什麼。」

  以前,有媽媽聆聽她的夢境,現今,媽媽不在,她的夢少了聽眾,她的心情少了安慰。

  「為什麼老作飛的夢?」他問,這回口氣不再不耐。

  「小時候我在陽台上面撿到一隻小鳥,牠的翅膀受傷,我用衛生紙盒替牠做了個臨時的窩,我是獨生女,再加上耳疾,所以很少出門、很少結交朋友,小鳥便成了我的新朋友,我不斷對牠說話,細心照顧牠,我們擁有一個快樂的暑假。

  有天下午,我發覺牠能鼓動翅膀在房間裡面飛了,我笑著為牠拍手喝采,然後,牠居然從半開的窗戶飛走了,我哭得好傷心。媽媽回家,告訴我,天空是小島的家,牠想回家並不代表牠不喜歡我。

  我告訴媽媽,等存夠錢,我要買機票到天空拜訪小鳥的家,從那時候起,我便經常作『飛』的夢。

  我們一直沒存夠錢,因為我們要買房子,房子買了,爸爸媽媽卻相繼生病去世,雖然我沒機會正式拜訪小鳥的家,我卻在夢裡去過好多次。」

  樂觀是父母親留給她的最大資產,也許她不夠有錢、不夠「正常」,但她的心澄澈透明,開朗進取,值得人們羨慕。

  「所以,妳作夢很開心?」

  父母親去世、夢想無法完成,她還能替自己找到快樂泉源,誰敢說,她不是能幹女生?

  「對,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,我今天一定不會被你罵,會把每件事都做到一百分,你會對我刮目相看,你會……」

  「我沒見過比妳更愛講話的女人。」他堵住她的話。

  「沒辦法呀,我很慢才學會說話,一旦擁有表達能力,我就捨不得割棄,知不知道,當我第一次聽見聲音時有多震驚,我覺得聲音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,我非要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,說到……」

  「說到舌頭爛掉。」悶悶地,他接話。

  靳衣不捧場,因為她的話語帶給他淡淡憂傷,她說聽到聲音的震驚,她說聲音是最美麗的東西,她說要一直一直說話……沉重感覺壓著他,他--不舒服。

  「放心,舌頭不會爛掉,你想,它天天泡在口水裡面都沒事,還有什麼東西能讓它腐爛?」她對自己的口腔細胞充滿信心。

  「泡到鹽酸裡還不爛?」他硬拗。

  「沒道理啊,我沒事幹嘛拿鹽酸泡舌頭?除舌苔也不是用這種方法。」她皮皮笑說。

  「妳再不起床,我就把妳的舌頭割下來,拿去泡鹽酸。」

  「我不說話,你才悶咧!」吐吐舌頭,她站到床沿,展開雙手,她往下「飛」,可惜距離太短,才一下子就讓地心引力拉到地球表面。

  抬頭,看見房間的壁鐘。

  「糟糕!」她驚呼。

  「又怎樣?」他不耐煩地走到她面前,讓她看見自己的嘴型。

  「十點多了,我還沒弄早餐。」

  什麼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?!她肯定要讓他從早餐午餐一路罵到消夜了。

  「早餐我弄好了,妳快點刷牙洗臉,下來吃。」

  「你做早餐請我吃……你是不是發燒?」人膽比狗膽大,她踮起腳尖,試上他的額頭溫度。

  「我沒有發燒,我只是在早餐裡面加了砒霜。」他皮笑肉不笑。

  「砒霜?那會吃死人的,你有解毒劑嗎?我可不可以不吃……」

  他的濃眉大眼瞪掉她接下來的話,住嘴是最保平安的方法。

  「好啦好啦,我吃,你不要抓我的肩膀,很痛耶。」

  直到這時,他才發覺自己握住她的肩膀,她的史努比睡衣被他扯掉上面扣子,酥胸微露。

  匆促間鬆開手,他把視線往上調二十度,冷聲說:「以後睡覺,把門鎖好。」

  「鎖門?為什麼?這裡有小偷嗎?我在家睡覺都不鎖門的,為什麼……」下意識裡,她把這裡當成另一個「家」。

  「我說鎖就鎖,不要廢話。」

  「好啦好啦,你怎麼說我怎麼做。」

  轉身,她又犯下老毛病,以為天下人都和她一樣需要助聽器才能聽得見聲音。

  「不過,跟老闆相處愉快是件好事情,起碼他會在妳賴床的時候,替妳做早餐,然後叫妳起床,那種感覺和媽媽很像……」

  哇哩勒,和媽媽很像?靳衣想離開房間的動作被亮君的話拉住,她居然說他像媽媽,這是什麼爛比喻?

  氣衝上,他想回頭抓人罵罵,但,更快的,是亮君的動作,她貼上他的背,扣住他的腰,臉在他衣服上摩摩蹭蹭,他聽見她的聲音,然後,氣到腦充血。

  因為她說的話是--「有媽媽,真好。」

 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

  沒當過善人的工籐靳衣當了一整天好人,除了午晚餐和簡單家事外,他沒讓亮君踏進工作室忙碌。

  於是,吃過午餐,亮君到庭院散步,採下一把紅紅黃黃的鮮花,靠在不認識的大樹下,任微風徐徐在臉龐吹拂。

  「我就說吧,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,昨天的夢、今天的好心情,還有整天的輕鬆工作,太完美了。」

  聞聞花香,她深吸氣,吸進悠閒快意。

  她的自言自語落入靳衣眼裡,工作室中,他伸伸懶腰,從監視器裡,看見她一張嘴巴開開合合,沒休息過。明明她的眼睛是閉著的,不安分的嘴巴就是動個不停。

  「多嘴。」

  他笑笑,轉眼盯回計算機,跳躍的數字上上下下,他該悠遊其間,賺錢一向是他最擅長的Game,可是……

  好吧!他承認,他是分心了,因為她的叨叨絮絮。不過,分心又如何?他還是按下幾個鍵,替自己賺進幾十萬美元,然後灌進一杯黑咖啡。

  她常恐嚇他,說他喝下那麼多咖啡,早晚會咖啡因中毒死亡,當時,他瞪掉她下面的話,她轉身背過他,以為自己聽不見,又補上一句下聯:「再不,就是死於骨質疏鬆症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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