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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頁     惜之    


  靠著床沿坐下,深深看見地板上一隻簡單的行李袋。

  「叔叔只帶這些東西回國?那麼少……不行不行!我得再幫他多準備一些衣物。」說著,深深走到夾櫃邊,打開櫃門。

  「他的衣服有專人替他準備。」奎爾出聲阻止她的動作。

  「那我替他帶一些平日吃的保健食品?」她詢問他的意見。

  「不需要,我有醫療團隊。」

  她接下他的話:「哦,是啊!我真笨,到了法國,什麼東西買不到?」

  她的用心全是多餘,叔叔有他照顧,還有什麼不放心?

  話題斷掉,他們面對面,尋不出其它交談點,

  他不是這個意思,他並不想製造兩個人的尷尬,只是……算了,只是什麼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,他將回到生活正軌,這裡的一切,將成過往雲煙。

  走到窗邊,從這裡可以看見庭院,那裡有深深的桑樹,那裡埋著一個女人。

  父親的愛情該在今夜劃下句點,而他和深深的關係,始於父親離家,終止於父親返鄉。

  輕輕地,深深走到他身側,仰首,她看他的五官,從眉眼到鼻唇,一吋一吋,她將他雋刻在心中。

  她想對他說無數聲再見,想期待起下一次的再見,卻害怕他冷冷諷刺,說一句--「再見妳,是我的責任?」

  他可以對她更壞一點,反正他厭惡她、憎恨她,他們在父親搶奪戰中是死對頭;反正不出十二個小時,這個女人再不會出現在自己眼前,惹壞他的眼、挑戰他的耐力極限。

  但臨行,他偏偏想起父親的要求,他想置之不理,但父親的要求一再再響起,一次次在胸中喧騰。

  終於,他轉頭問:「妳需要多少錢生活?」

  注意,他是不得已,是受不了父親的「苦苦哀求」,是想……對父親盡點孝心,他對她,仍無半分善意。

  深深對奎爾的話敏感,猛地回頭,她反問: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我會給妳一筆錢。」從此銀貨兩訖,他不欠她、不對她曖昧不明。

  「我為什麼要拿你的錢?」她的口氣出現難得的著急。

  「妳不要錢?」他沒回答,反問她。

  「你要拿錢買回叔叔?」她用問題回答他的問題。

  「拿錢買回我自己的父親?我不認為妳的話有任何邏輯。」他笑出聲。

  這個笑出自真心,是她焦慮的表情太爆笑,也是塵埃落定,他到台灣的目的完成,奎爾心情輕鬆。

  「那你為什麼給錢?」深深不懂。

  「妳不需要嗎?妳沒有工作,況且……我不認為我父親有能力留給妳什麼東西。」這回,他口氣中的輕蔑缺席,誠意出現。

  「蘇伯伯會替我在學校裡面找一份工作,我吃得不多,很容易養活。」

  深深回他微笑,如果他的提議是種友好示意,那麼好意她收下,錢?不必,她有她的自尊與驕傲。

  「我父親希望能照顧妳。」他執意把「好意」推給父親,與他無關。

  「叔叔照顧我很多年了,我想……我可以照顧自己。」

  再抬眉,她的眼中出現自信,自信和柔弱的深深不搭調,但她就是有自信,自信她能一個人活得好好的,自信不會成為叔叔的包袱與壓力。

  「很好。」

  奎爾點點頭,看著這個不討人厭,卻非得逼自己討厭的女生。

  四目相接,深深回看他,沒有害羞和靦腆,有的,是濃濃的不捨得。

  相處不過兩個星期,她已經熟悉有他的生活,失去他,恐怕她需要一點時間重新適應孤寂。

  「回去後,你……會想我嗎?」她放大膽子問。

  奎爾沒回答,分離在即,厘不清的愁緒,是厭煩與痛恨或是不捨與思念?他不確定。

  「不會嗎?我想也是。」她回答自己,接著自顧自往下說,不管他是否有意願聽取。「我想你,不管你想不想我,我都會常常想起你,想我們陪叔叔去拜訪老鄰居、想你請我喝的萊姆汁、想我們去木瓜園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是的,他們想起同一件事,想起木瓜園裡,那個讓人臉紅心跳的吻,他的衝動,她的羞赧,他們愉快的第一次經驗。

 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?記不得了,不過奎爾記得,在自己終於放手的時候,心裡有多少的眷戀與不捨;深深也記得,在他鬆手時,背過自己,裝得若無其事,而她羞紅的臉頰,久久不褪緋紅。

  向前一步,他放任感情主宰自己的行動。鼻尖貼住他的胸膛,深深仰頭,不明白他的舉動。

  他扣住她的後腦勺,封住她的唇瓣,品嚐她醉人的甜蜜。他很早就想這麼做了,從木瓜園回來後,他時時刻刻想重溫這份溫柔。

  深深不是大膽的女生,這種行為不在她能接受的範圍之內,但,明天就要分離……過了明天,這個懷抱,這份心悸,不再……

  她任由自己享受他的體溫、享受他綿密細膩的親吻,暗戀他,成了她一生最幸福的事。

  許久許久,他放開她,把她壓在胸前急喘。他不得不承認,戀上有她的感受。

  這個吻,鼓勵了深深的貪心,輕輕地,她說:「有空時,想想我好嗎?」

  她明白,阻止他們發展愛情的是情勢、是母親和叔叔的愛情,她清楚兩人沒有未來,她只祈求他想她,一如她想他。

  可以想她嗎?奎爾自問。

  不行!他可以不恨她,卻不能對不起母親,喜歡深深會讓自己對母親過意不去,多少年來,他們母子站在同一陣線,而今,他不做叛逃士兵。

  放開深深,奎爾走回窗邊,背過自己眷戀的感覺,仰頭望向窗外,傾聽遠方母親的心情,低訴悲慼。

  他的動作給了深深答覆。

  「還是不行嗎?」她在他身後問。

  他不語,深深鼓足勇氣,從背後抱住他的腰際,她的臉靠在他背上,輕輕熨貼,微微摩蹭,失望充塞胸臆……

  久久,她開口,強迫自己展眉。「沒關係,我想你就好了。」

  他拉開她的手,不放任她小小的手臂環住自己腰間。此刻,他是理智的,母親蕭瑟的容顏映在腦問,就算他做不到誓不兩立,至少要保持距離。

  深深繞到他身前,仰角四十五度,問他:「你吻我,是因為你有一點點喜歡我,或者只是法國人的熱情禮貌?」

  他沒答。

  看著深深的臉,奎爾承認,父親是對的,這樣的女生很容易讓人喜歡,他喜歡她,比普通的喜歡更多一點,只是他明白,這種喜歡不可以,它夾帶太多的罪惡感。

  他的反應在她預料之中。

  「我很清楚,我讓你吻我,是因為我喜歡你。從六歲那年,聽叔叔形容你,說起你的點點滴滴,我就開始崇拜你,雜誌上的你,叔叔口中的你,和我認識的你有一些出入,但我喜歡你,我確定。」

  深深的表白很不上道,沒辦法,偶像劇看太少,她盡力了,盡力告知他,她愛他,非常非常。

  奎爾還是不說話,他厘不清心中紛亂無章的感覺。

  「我知道我們之間恩怨多,要你喜歡我有困難,不管怎樣,我很高興你來了,即使只有短短兩個星期相眾、只有十四天的回憶,我已經滿足。」

  深深吞下口水,對他巴結,但奎爾始終不看她。

  他覺得她的自言自語很可笑嗎?

  無所謂,他將離去,就算可笑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事情,但她不敦自己遺憾,不想日後追憶,恨起自己的膽怯與不敢表明。

  「再過二十年,我去法國找你,到時,也許你願意放下仇恨敵意,也許你願意敞開心情,請我到和平咖啡廳盡盡地主之誼,再談起今日事,說不定你會承認,曾經,你有一點點喜歡我。」

  他還是不答話。

  深深苦笑,不顧矜持,抱住他,將自己送進他懷中。

  她等著他將自己推開,然三十秒鐘過去,奎爾沒動作,深深輕笑開,閉上眼睛,縱容自己短暫幸福。

  「聽說塞納-馬恩省河畔有許多舊書店,在那裡,你可以挖掘到許多寶貝,會不會,我在那裡買到你的舊書,書上有你的筆跡、你的心情?」深深問。

  她不曉得這個問句建立起奎爾的習慣,從此,不在書本上留字的他,開始在書頁前寫下自己的名字,在字裡行間填入心情。

  他期待起,二十年後,他的心情攤在她的掌心裡。

  「聽說,河邊有許多賣花的小販,一盆六歐元的天鵝絨等在架上,期待客人青睞,到時,我去找你,你送我一盆天鵝絨,好不好?」

  等不到回答,深深自顧自說話,過了今晚,她只能對想像中的奎爾哥哥說話。

  他給不起愛情,但他給得起一盆天鵝絨,是的,等他們垂垂老矣,他願意給她一盆綻放的天鵝絨。

  就這樣,深深不停說話,他不動也不回答,他們相依溫存,在相聚的最後一個晚上。

  然,一通電話,打散了他們為數不多的幸福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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