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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頁     惜之    


  日裡,她想像他拿著莎士比亞坐在窗前閱讀,風帶過,熏衣草香飄進他的鏤花窗欞;夜裡,她在有他的夢裡安寢,夢中,他對她笑,對她說:「我願意深深、深深愛妳。」

  是的,她崇拜他、敬愛他,他是她心中日思夜想的偶像,今天,偶像站在眼前,她居然……高興得想暈倒!

  摀住嘴,狂跳的心臟在胸腔中鼓噪,她把媽媽的叮嚀拋到雲外九霄,制伏不了脫韁情緒,她高興得想要舞蹈。

  「瑞奇·李伊住在這裡?」他用中文說話。

  一下飛機,奎爾趕往目的地,敲了半天的門,熱心的鄰居告訴他,昨夜父親被送進醫院。

  「是,你要進來看叔叔嗎?請你小聲點,他好不容易才睡著。」

  深深領他往房裡走,腳步拋卻疲勞,換上輕快。

  她叫父親「叔叔」?她是信上提的「深深」?側眼望他,奎爾蹙眉。

  她的確美麗,不管是五官長相或氣質,如果用水比喻女性,她是一道涓涓細流,清新乾淨得舒人心。

  然,不管她外貌再姣好,他對她只有一種名為「厭惡」的情緒。

  站到叔叔床邊,深深望他。別過頭,奎爾避開她的眼神,幾個大步,他站到父親面前。

  床上男人蒼白瘦削,不再是他印象中的英挺煥發,他是自己喊了十二年的父親?他不確定。

  奎爾不說話,她也不敢出聲,整個病房陷入沉默中。

  深深看著他,仔細清楚。他和雜誌中描述的一模一樣,不愛說話、表情嚴峻。雜誌裡提到,他是個侍母至孝的男子,那麼他對叔叔也一樣吧!

  「他的手?」終於,他問。

  「要在這裡說嗎?我怕吵醒叔叔,他睡得不安穩。」深深說。

  奎爾沒回答她的問題,不過用動作作出決定。大步,他朝來的方向前進;深深看叔叔一眼,替叔叔拉拉被子後,忙追隨奎爾離去。

  奎爾的腳步很大,不能激烈運動的深深,追得辛苦,跑幾步便停下來喘息,沒多久,兩人隔開一大段距離。

  抬眉,深深發現自己追丟了人,踮起腳尖,舉目四望,看不見他,她莫名心慌。

  前面沒有,後面沒有,左邊呢?還是右邊?

  醫院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,她到處搜尋,搜尋不著他的身影。

  同時間,奎爾也發現深深跟丟。

  蠢女人!

  奎爾不耐煩,在原處等了三分鐘後,板起一張臉,回頭找人。

  當他站到深深身邊時,她仍背著他左顧右盼,急出滿身大汗。

  站在她身後,奎爾冷冷問:「妳在做什麼?」

  猛地,深深回頭,乍見他,滿心感動,淚忍不住飆下。

  她知道很蠢,但沒辦法,她想哭啊!

  他該生氣的,他到台灣的目的只有一個——找到父親,帶他回去,不管他是死是活。沒想到,他此刻居然站在這裡,對著這個呆女人空耗時間。

  可是,她的淚影響了他,不知名的東西撞上他胸口。

  「對不起,剛剛我找不到你。」她哽咽說。

  她是小孩子嗎?找不到人,用哭解決?奎爾逼自己看輕她。

  不回答,他轉身繼續走,不過這回……他放慢腳步。

  即便他放慢腳步,深深仍然跟得辛苦,手扶住起伏胸口,她連連喘氣。

  她知道錯不在他,在於自己太累,要求他妥協自己是不對的,於是,深深提起精神,強迫自己跟上他。

  前後相差一百公尺,他進入咖啡廳之後五分鐘,她才緩步跟來。

  他要了一杯咖啡,深深想和他喝相同的飲品,但不行,咖啡會讓她心悸,於是她向服務生要了一杯萊姆汁,雖然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。

  他不講話,等她主動回答剛才的問題。深深明白他的意思,在侍者送來萊姆汁之後,開始說話——

  「母親去世後,叔叔情緒一直不穩定,他哭哭笑笑,我以為他沒辦法從母親去世的悲慟中恢復,於是,我花很多時間和他談,也找叔叔的同事朋友來家中相陪,但情況越來越嚴重,死亡的念頭常常盤踞在叔叔心中。」

  吞了口口水,深深續道:「幾乎是半強迫,叔叔才肯看醫生,醫生診斷出叔叔罹患憂鬱症,憂鬱症是一種情緒感冒,要慢慢治,急不得的。

  這幾個月裡,叔叔的生理時鐘顛倒,白天睡覺,晚上清醒,一說起話來,停止不了,他最常說的話題是媽媽和你,他說,你們是他活下去的重心。

  我找來有關你的資料,和他討論你,盡量避開和我母親有關連的話題,畢竟……死亡不是愉快的話題,況且,每次談到我母親,總會讓叔叔失控。」

  深深停下聲音,想聽聽他是否有疑問,但奎爾不說話,她只好繼續找話說,化解尷尬。

  「叔叔自殺過幾次,第一次,他把醫生開的整個月份藥劑吞進肚子裡,我嚇壞了,開始控制他的藥品,但他總有本事把我藏的藥翻出來,之後,他的藥我隨身攜帶,不讓他再有機會亂吞藥。

  第二次,他半夜站到陽台上要跳樓自殺,後來出動了消防隊和救護車,幸而將他勸了下來,從那時起,我便搬到他房間,睡在他床邊。

  昨天,他趁我洗澡的時候,用刮鬍刀切下自己的動脈……我很抱歉,我不是個稱職的看護。」

  「醫生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?」他問。

  「只要他情緒穩定,隨時可以出院。」她答。

  「好,幫他辦出院,我要帶他回法國。」

  意思是,他們要走了?

  母親去世後,喪事讓深深忙得無力思考寂寞,接下來,叔叔的病,使她沒時間談憂愁、沒空記起自己心臟的嬌弱,他的話,讓她猛然意識到,自己將成為一個人,一個人獨自生活……

  「你要不要先和叔叔談談?」深深小聲問。

  他不答。

  「如果叔叔願意和你回法國,那麼我呢?」

  這個問題問得天真了!他冷笑,不放棄機會打擊她——

  「妳是我該負責的部分?」

  「對不起,我只是以為叔叔希望……」

  「他已經按照他的希望生活十五年,接下來的十五年,他必須按照我的希望過日子。」

  換句話說,她不在他的安排裡。

  點頭,深深懂。

  喝口萊姆汁,酸得讓她皺眉,她是不耐酸的,一顆梅子都能讓她胃酸氾濫。酸從舌邊順著食道滑下,漬上心間,心跳速度或快或慢,她微微氣喘。

  認真想,他沒錯,叔叔回法國才是最好的打算,叔叔的根在那裡,自然該和親人團聚,有人照顧他,她更放心不是?

  深深努力勸說自己,認同奎爾所有安排,至於心酸,她無力照管。

 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

  病房裡,瑞奇和兒子面對面坐,深深拿著兩杯飲料站在門口,猶豫著要不要進去。

  他們談得不好嗎?為什麼氣氛詭譎?父子相見應該是快樂場面啊!

  「深深,妳進來。」瑞奇喚她。

  她乖乖進屋,把飲料分置兩人面前。

  「叔叔,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醫生說,你隨時可以辦出院。」深深一面說話,一面偷眼看奎爾。

  「我不出院。」他和兒子賭氣。

  「為什麼?你不是最討厭住院?我可沒有幫你準備衣物。」深深笑著安撫叔叔脾氣。

  「我不回法國,我的身體不好,醫生交代要住院觀察。」這句話分明是對奎爾說的,但他眼睛只看深深。

  「叔叔,去法國很棒呀!換個環境、換個心情,說不定身體很快就會痊癒。」深深勸說。

  兩個小時前的溝通,奎爾清楚向她表達來意,她無權留下叔叔,無權用自己的孤苦,求奎爾放棄父親。

  「妳知道,我絕不離開妳母親。」

  父親對那個女人的固執堅持,讓奎爾對深深更增幾分厭惡。

  「媽媽去世了。」

  「她埋在這裡,這裡就是我的歸處。」他任性。

  「媽媽的身體在這裡,但她的靈魂是自由的,她會跟你回法國,陪著你,見你身體一天天痊癒。」

  「我不是小孩子,妳不用哄我。」別過頭,他又賭氣。

  還說不是小孩子,明明任性得像個小孩子。

  生病後,叔叔變得反覆無常,時而和藹親切,時而固執不通情理,時而暴躁易怒,他的反覆情緒讓深深困擾,然再困擾,他都是她的唯一親人。

  「叔叔,知不知道,我照顧你,照顧得好辛苦!你的病不快點好起來,連我都要跟著犯病了。」深深握住他的手,軟聲說。

  「妳可以不照顧我,要是不搶救,早在我第一次吞藥的時候,妳就解脫了。」他連深深也氣上,誰要她雞婆勸說。

  「這是什麼講法!?你答應媽媽照顧我,你不健康起來,怎能做到對媽媽的承諾?」笑著抱住叔叔,忽略他的怒氣,深深很有經驗。

  「對,我答應過妳媽照顧妳,所以,我不能離開台灣。」繞啊繞,他繞的全是自己固執的心意。

  「你很不聽話,都生病了,哪有能力照顧我?你在我身邊,帶給我的不是幫助,而是辛苦!你應該回法國,那裡有你的親戚家人、有最好的醫生,等你痊癒,再回來看我,豈不更好?」她捺著性子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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