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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頁     華嚴    


  「夠了,夠了,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。」張若白大聲打斷了他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王一川惡作劇地笑瞇了眼睛。那顆腦袋還在搖,大約是搖得久了,受了「動者恆動」定律的影響;或者他還要繼續講話,像汽車引擎一樣,一時不必停火。

  「對了,蜜斯凌,那天你答應讓我請你吃一頓飯的呀!明天中午怎麼樣?你們幾個人如果有興趣,我可以請你們一道去。你知道,就是新雅,最上等的廣東菜館!」

  「非常謝謝。但是,我這個最下等的廣西人沒有空。」張若白冷冷地說。

  「附議!」林斌舉起一隻手,嘴角上掛下一條面。

  「那也沒有什麼關係!蜜斯王,你們可以去的,是不是?」王一川的浮動不定的眸子斜著,「蜜斯王,我告訴你,新雅的廣東點心樣樣好!我敢打賭,如果你吃過那兒的雞包,還願意吃這兒的蹩腳貨,那才奇怪哩!」

  「不見得吧!」王眉貞剛吃完一個蒸包,這時乾脆用手再抓一個,算是第四個。

  「說定了。」王一川頭一昂,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摩擦出一個響聲說,「明天中午十二點十分整,你們在哪兒等我呢,秦同強?」

  「你還是問主客吧!」秦同強望了我一眼說。

  「對了,真該問她。」王一川搔搔頭皮,「蜜斯凌,你們幾個人到校門口找我那輛紅色的轎車好嗎?」

  「明天午後沒有課,眉貞和我都用不著在學校裡吃中飯的。」我笨拙得不知道怎樣聲明自己從來不曾答應過他什麼。

  「嗤!」他笑著脖子一縮,唾沫從齒縫中切切實實地噴出來,「可又來了,記得你說下午沒課便不在學校裡吃午飯,但我上個星期二午後五點鐘左右,明明看見你和張若白在校園裡散步。後來一路騎腳踏車回家,兩輛車子靠得那麼近,唧唧噥噥的話說不完,我的車子在後面  盡向你們打招呼也沒有人理會。」

  「那是上個星期一的下午,你記錯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那麼就是後天的中午,星期三下午你有課的。」王一川說。

  「那……不行的——我已經和一位同學約好了。」我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個謊。

  「誰?張若白嗎?」他居然像個審判長。

  「不是。」

  「他嗎?」他指住水越。

  我還不曾答,水越點點頭說:「是的。」

  「讓我作東吧!」王一川大模大樣地說。奇怪的是,這時他的頭倒不搖了。

  「對不起,這和我的自尊心大有關係。」

  「那麼,讓我參加好不好?」

  「我很抱歉。第一,我沒有足夠的錢請一個以上的人;其次,我當然不能請在最上等的大飯店,我也許只選一間比這兒更小的地方。你知道,那兒的菜你怎麼能夠吃得下呢?」

  王眉貞忍住笑,一塊絲帕在鼻頭上揉來揉去的,這時又開始假咳嗽。我也差一些笑出來,因為水越把王一川的口頭禪「你知道」,學得神似到可以叫絕的地步。

  「那麼,下個星期一中午怎麼樣?蜜斯凌,再也沒有什麼好推辭了吧!」王一川厲聲說。

  「下個星期一還有整整的一個星期,也許那時候你會來一個你經常因此曠課的傷風、感冒,還有頭痛什麼的,再說吧!」張若白說。

  王眉貞立刻要放聲大笑出來,但我暗裡擰一下她的大腿。王一川像只鬥敗的公雞,小眼睛幾乎從眼眶中射出,下巴在發抖,跟著鐘擺墜般的頭,可怖極了。

  秦同強笑著為我加來一個蒸包子,我說:

  「再給我一個吧!」

  王一川的牙根挫了挫,語言不清地說:

  「蜜斯凌吃得好開心呀!」

  「當然,好朋友們大家聚在一起。」吃了不少東西的林斌這時開口說。

  「她從來沒有把我當個好朋友看待!」

  「天呀!王一川。」王眉貞笑著,「別說得那麼酸溜溜的好嗎?」

  我站起身來,大家也都站起來。秦同強呼喚跑堂的要賬單,果然張若白已經付清了。

  大家走出餐館,走回學校裡,看到王一川走開,王眉貞便埋怨我害得他們一頓飯吃得太不衛生。秦同強為我抱不平,說又不是我去把王一川喚來的。王眉貞笑著說:

  「你知道什麼嘛,每次王一川見到凌淨華,就像蒼蠅見了蜜糖,要趕趕不走,想逃逃不開。既然沒辦法奈何蒼蠅,至好對蜜糖發牢騷了。」

  「哼!像這樣討厭的人也真是少見,我真想好好地研究一番他的心理狀態。」林斌說。

  「你要研究我可以供給你資料,」王眉貞說,「真是個無奇不有哩!但我怕說出來時你們一定不相信,又要說我糟蹋你們尊貴的男人;好在男人就給糟蹋了也沒有什麼關係,因為你們都不像我們女人樣的小心眼兒。」

  「眉貞,你的器量真比淨華小多了,你看她一點都不計較,你偏偏還要嘮叨。如果她還在計較,必定不會答應水越星期三中午的邀約的。」張若白說。

  水越在那邊笑,王眉貞也明明知道他當時不過幫我圓謊和解圍,卻故意笑著說道:「張若白,你的器量也不見得比我寬敞呀!你不是也有過『唧唧噥噥地說著話』的機會了嗎?何必計較他們這頓午餐呢?」

  大家分手後,王眉貞和我直向大草坪奔去。遠遠看見音樂課的陳教授飄著藍布大褂的下擺走上台階,便腳底加速度,尾隨著走入大禮堂。前面長椅上已經坐滿了人,陳教授上了講壇,王眉貞和我也已依著後排的空位子坐下。這是一門最受歡迎的課程,陳教授妙語如珠,又最懂得青年男女的心理,三言兩語,勝過說對口相聲的。然後他彈一回鋼琴,教我們一些悅耳的歌曲,一個學分給了,大家都何樂不為?所以這課裡同學特別多,多得沒有一間教室容納得下,只好在大禮堂裡。這時候,這位肥胖得近於違背藝術家氣質的中年人,又有意無意的嘴唇動了幾下,兩百多的男女同學又爆出哄堂的笑聲。有人說:上這一課得到的實惠實在少;有人說:人生難得是歡樂,能有機會放聲大笑,不是對身心都有益處嗎?好,天地間有陰陽,人世上的一切也不能單向一面看,既然選上這一課,好好的欣賞它的好處吧。大家笑停了,只有王眉貞還在擦眼淚。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笑的是什麼,我自己心裡鬧客滿,再沒有多餘的地方來接受別的。其實,我只能夠說我覺得很煩悶,又說不出什麼太大的理由。午飯時發生的事在腦裡纏繞不去,我又不願意想到王一川,他們不會把我和這「小老闆」聯想在一起吧?記得第一次他遞給我一首「詩」,那是六七個月以前的事了。那天我下了課去找王眉貞,她和他在同一間教室裡上中國教育史的課。第二天我在校園裡走著時,後面有人氣喘吁吁地趕上來,就是王一川。我還記得他給我的題名「一笑」的傑作。他寫道:

  「我坐在教室裡,

  你從外面走進來;

  你對我那麼一笑,

  哎啊!我的天!

  我的靈魂飛去了半個。

  我正在恨那個短命系主任,

  忽然看見一個安琪兒;

  你對我媚眼一拋,

  哎啊!我的天!

  我的心少跳了兩下。

  我願把金沙鋪在地上讓你踩踏,

  我願把鑽石鑲成圍巾讓你披戴;

  如果你對我點一下頭,

  哎啊!我的老天爺!

  我情願命也不要了。」

  自那以後他用盡方法在校院裡尋找我。如果不幸被他瞧見,便夠我倒楣。後來有許多女同學出來仗義相助,逼得他成一隻人人喊打的老鼠。但自然也有人硬說我鼓勵過他,尤其是王一川自己,到處宣揚我是他的女朋友。老實說,一個女孩子受人追求,多少是件愜意的事;唯有遇著這種人,卻是有苦說不出。

  第六節的上課鍾敲起了,王眉貞去健身房,我獨自懶洋洋地到鐘樓底下六十九號教室裡上宗教課。比起剛才的大禮堂,這教室小同火柴盒,而且在陽光不常照得著的角落裡,陰森森而帶有我家堆雜物舊廳的霉濕味。雖說選課的有二十多個同學,但經常出席的只有十多個,大家都無精打采地倚在椅子右邊的寫字板上。這和上一課哄堂的笑聲相比較,如果我以春天和冬天作比喻,不算形容得不適當。

  年老的許牧師掛著兩焦點的眼鏡,抑揚頓挫地念了一段聖經,嗡嗡嗡嗡的,像一隻無法驅走的蒼蠅。他的蒙著黃色薄膜的老眼欲閉還開,配上初夏的和煦氣溫,同學們一個接上一個打呵欠。最後的兩個蒸包子開始向我算任性的賬,一陣一陣油膩膩的感覺直湧上喉頭來,我也只能聽到若干句的「十字架」和「耶和華」;手中的鋼筆不由自主地在筆記薄上,畫著一個又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。又一陣油膩膩的感覺從胃裡冒上來,我把鼻頭皺起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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