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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頁     華嚴    


  他偏過臉去,語音沉痛地說:「我知道你會恨我的,淨華。」

  我不說話,淚水緩緩地流下來。

  「我不應該這時候到這兒來打擾你……」

  「你不曾打擾我,是我打擾了你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我……我不應該這時候還醒著,更不應該跑下樓來。那麼,你可以在這兒『自由』地坐一會兒,然後『安靜』地離開去。」

  他想說話但半天沒有說出來,雙手微舉起但又立刻放下去,轉過身子踉蹌地避入樹蔭裡面,把臉伏在高擱在樹幹上地一隻手臂上。我走近他的身旁,他回過臉來,溫熱的氣息向我移近來,鼻音濁重地低喚我一聲,我身心沸騰地投向他,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。

  「牧羊人會見他的月光公主了。」他喃喃地說。

  「水越……」

  他的唇急切地蓋上來,使我無法繼續下去。

  他歎了一口氣,極深極長的,像昏厥的人重新獲得呼吸。

  「說聲你愛我,淨華。」

  我默默的,輕撫著他地已經瘦削的肩膀。

  「你已經不愛我了,是不是?」

  我不答,淚水沿著面頰向下流著,滲入他的外衣裡。

  「我們是一對苦命的人,淨華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他的臉頰熨貼著我的背部,用力地壓擠著,像要壓擠去心中訴說不出地話。

  「你知道我不會忘記你的,水越。」

  「你待我太好了,淨華。我——我不值得你這般對待我好的。」

  「自從你離開以後,我總覺得自己不好,一定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,不然……」

  「不,不,淨華,不要這樣說,千萬不要這樣說,這使我……」他遍吻著我的眼睛、鼻子、面頰和脖子,「現在笑一笑,我渴望見到你地帶著笑地眼睛,我好久不曾見到了。」

  我不自禁地笑了笑,因放鬆而微感疲倦地倚在他的懷裡。

  「祖母都好嗎?」他哽咽地低聲問。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我雖然不曾見著她,但是我懷念著她。」

  「明天下午,好嗎?她見著你時不知道會怎樣地高興哩!」

  「不,我想——暫時我還是別見她。我想——像這樣,夜晚的時候,讓我來看你。只要——我們兩個人在一起。」

  「不是說,不是說我們中間的——誤會已經沒有了嗎?」

  「不,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誤會的。我擔心——我是不是能和你長久的在一起,比方說,結婚……」

  「我……我沒有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,但是……」

  他緘默了半響,說:「如果你不願意,我可以在你的大門外徘徊著,我不敢來打擾你……」

  「我想我不會願意地。」我重新淚流滿面地說。

 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,他立起身來,遲疑了兩三分鐘,轉身緩步走去。我用著全身的氣力擒抱住大樹幹,咬嚙著一角樹皮哀哀哭著。他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的使我痛楚,好像他去的是另外一個世界。他愈接近竹籬門時我的容忍愈難維持,瘋狂似的跳起腳來隨後追趕,他已經走近竹籬門,比我慢一步,我的背已經靠在竹籬門上。

  我滿眼淚水地望著他,他也滿眼淚水地望著我,我的淚滾下來時,他的淚也滾下來了。十分之七地月亮從黑雲中出來,迎面給我們一道淒絕寒冷的光。

  「回到樓上去吧,你要著涼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我……我答應睨了,水越。」

  他無限深情和悲痛地望著我,使我心融,也使我心碎。我用寬袍的袖子抹著淚,他走近來,懷裡掏出一塊綠色地小手帕,在我臉上擦拭著。我認得,那是我的手帕,許久以前我們郊遊時候被他取去不肯還我的。我捏住他外衣上面地一顆鈕扣,收縮一下鼻子靠在他的胸口上。他的心在我耳旁沉重而急速地躍著,他的肩膀緩慢但是有力地圍抱著我,他的吻千鈞樣的烙印在我的鬢髮上。我仰起臉,承接著他的唇,鹹鹹的塗滿了淚水,不知道是我的,還是他的。

  整個星期過去了,水越不曾來。我投了一紙短簡在他的信箱中,告訴他晚上八點鐘我守候在小院裡。

  晚飯後,下起雨來。我憑窗望了好幾回,一片凝滯不化的暗褐色的天空,雨線前仆後繼,嘩啦嘩啦,無休無止。七點半過後,祖母上床持誦佛號,我心神不安地下樓來,坐在距地十多級的樓梯上;心想:水越來時,這兒瞧得見的。

  時間過得真慢,愈接近八時雨愈密,我的心也愈舒不開,想要縮成一個小團從口裡衝出來。八時過了,五分,十分,到了二十五分,我的心沉重過鉛,沉在腳底下。我悲苦地想:他又已落在他的「矛盾」裡面了。他的矛盾,這是這些時來,我為他的令人百思不解的行為,所下的一個解釋。是的,除此之外,我又能怎麼想呢?

  八時四十分,我伸直曲得麻木的腳準備回房。當我攀著樓梯扶手起立時,腦中忽然來了一個念頭,便又回轉身子,直下到樓梯的最底一層。雨水濺打到我身上各處,我迷著眼睛觀望著,水越從榕樹底下奔出來。黑色的雨衣,沒有雨帽的黑髮濕成一片,和第一次把雨傘借給我時一樣;我居高臨下望著他,他的比人多一層釉的眸子在雨中閃爍。

  「快要九點鐘了,我以為你不會下來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你在樹下等我多久了?」

  「半個鐘頭吧。」

  「我坐在樓梯上守了一個鐘頭,沒見你進來。」

  「你坐在這兒?」

  「高一些,那兒。」

  「那——那麼,我坐在樹下不止一個鐘頭了。」

  我們的眼睛無法分開地對望了一會兒,他向前一步,雙手扶住我的腰,我的臂膀圍上他的濕漉漉的頸項,他的胳臂猛扣緊我的身體,我們撲合在一起。他反覆地喃喃在我我耳旁說,我已經使他瘋狂了。樓上盥洗室的燈光忽然亮了,一道給條子布窗濾過的光投在我們的身上,我們吃了一驚的分開來。

  「現在,我們到哪兒去呢?」

  「你說呢?」我的聲音低得只有嘴唇動。

  「那,樓梯底下的小房間,好嗎?」

  「不,那兒……有……蜘蛛……和……網……」

  他已把我抱起,迅速地穿越雨線,到了漆黑的堆放煤炭的小室前。左肘觸開了門,走進同樣黑暗的裡面,他的投碰著上面的斜板,才把我放了下來。脫下雨衣鋪在泥地上,我們背靠著粉牆並坐在上面。

  朦朧裡望清週遭的景物,他轉過臉來看我,我也轉過臉去看他:他抓住我的手,我們癡癡地相望著。他的雙手捧起我的臉,鼻尖觸著我的鼻尖,溫軟的唇輕拂著我的唇,抖顫的手滑下我的背,我斜落在他的膝蓋上。他的身體開始哆嗦,四肢像章魚的軟足,有著吸盤般的糾纏到我身上來,他的手解開我襟上的鈕扣,蟲樣的蠕動到我的內衣裡,我驚慌地雙手一推,掙扎著坐了起來。他像朵突熄的火紅,彎曲著身子,面孔埋在臂彎裡。

  我看到他這苦惱悔恨的模樣,心裡又十分不忍起來,我不是想戴著假道學的面具來拒絕他,只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行動感到意外罷了。我不反對接吻,因為我覺得這是發乎至情的愛的自然表現,但是,現在,這——這也算是一種很自然的舉動嗎?我並不渴慕異性的愛撫,也許有一天,我必得遇上這類事,那——那也將是很自然而且正當的。祖母常常說:人的一切慾望都是維護生命的繁榮和延續的推動力,應用得適當,便是一種善行,用不著覺得神秘和羞恥。應用得不適當或是濫用了,那便要付出「透支」或是「浪費」的代價;這代價的重大,往往數倍於所得的享樂。我不是一個精明的數學家,但我不否認祖母的話對我有影響,一方面我覺得這是非常容易接受的,我沒有壓制什麼的這樣遵行。我相信水越也和我一樣,他從來都是循規蹈矩,溫文有理的……也許,現在……我的確有些過分的緊張了。實在話,我不忍拂逆他,也沒有理由認為他正懷著什麼不良的企圖,想到這裡,俯身把臉頰偎依在他的肩胛上。

  他不動彈,半響,仰面靠在牆壁上,我發覺他在哭,抑制著極度痛苦的嗚咽,冰冷的說滴到我的手背上。這時低下頭,偏過臉來吻著我的手指,艱澀傷感地說:「你——回樓上去吧。」

  但他雙手緊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上。

  「你怪我嗎?」他的心在我手底下急促地跳躍著。

  「不,水越。」我悄聲說。

  「我怕我這一生得不到愛了。」他吃力地說出這句話。

  我想問他是什麼意思,但他立刻截斷我:「你——回樓上去吧!」

  微雨裡我送他走出小庭院,他向我說再見,顯著疲倦和委靡,好像經過了一場大挫敗。

  這以後,每隔五六天或是一星期,水越總風雨無阻地在晚間來看我。我們坐在大榕樹根上,或是徘徊在我家附近的小巷子中,有時候到公園裡,目的並不在欣賞美景,而是找個暗蔽的所在坐著偎依在一起。下雨的時候,便是那個小小的煤炭室。我們總不說什麼話,這是他的意思,希望我不要盤問他,因為他不願意被語言破壞了我們兩人在一起的美麗時光。雖然他的確沒有懷著什麼軌外的企圖,但是,他那樣地吻著摟抱著我,捧著我的臉,握著我的手,好像他捧著握著的是即將離他而去的西式奇珍。然後他黯然地離開我,無比的沮喪和頹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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