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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頁     華嚴    


  小夜鶯化妝好走過來,一手提住面具,倚在桌旁瞧著我,噓了一口長氣說我美極了。我說她自己美,她懊悔地噘著小嘴說:「哪裡?一個大鳥頭?」

  王眉貞笑著對她說:「昨天試演,許多同學讀忙著打聽你的名字,說你是個小公主哩!」

  「小公主永遠比不上大公主,若白你說是不是?」丁香問。

  張若白不答話,只自調弄他的小提琴。霍恩青笑出聲來,張若白放下小提琴問道:「好笑什麼的?」

  霍恩青瞅我一眼,忍住笑和話,等候王眉貞為他塗唇膏。

  「我們的牧羊人真漂亮。」王眉貞拍拍手,欣賞她的已完成的傑作。

  「謝謝你的讚美。」霍恩青笑著說,「我想這只是你的化妝術高明的緣故。」

  「喲!你居然這麼謙虛起來啦!」王眉貞笑著嚷,「告訴你,我生平有一個毛病,就是忍不住要愛上一個知道謙遜的人,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,怕秦同強得跟你決鬥了呀!」

  「喂,秦同強,聽到了嗎?」林因輝叫著。

  秦同強套著紙兔頭在跳躍,什麼也不理會。林因輝扯住他的長耳朵說:「看你這耳朵越長,越不中用啊!」

  林斌來報前七項節目已去了六項。

  第七項的滑稽劇開幕時,陳教授進來了,告訴我們各學校同學們的節目都非常精彩,但他相信只要我們用心鎮定地表演,一定更精采。

  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地分坐在兩條長板凳上,大家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壓不住心中的緊張。

  「唉!」杜嫵媚歎了一口氣,「我怕我沒貿貿然的接受陳教授這本『試驗品』大錯了。拿我來說,世界上有這麼大的一隻貓頭鷹?你們想想看,這麼不合理的現象,有人欣賞嗎?唉,這是一個新得不像話的玩意兒哩!人們都是喜歡熟悉的,呃,習慣上說來合理的東西。呃,再說,什麼人會服氣?因為你——陳教授——想出一些新玩意兒,而不是他!自然這新玩意兒是狗屁!唉,完了,我現在可以預言我們已經完蛋了!」

  「可不是嗎?」丁香掩不去滿臉怨氣的看著我說,「要我扮一隻夜鶯!為什麼劇裡不多安排幾個公主呢?一個國王通常都有好幾個公主,如果多幾個公主在台上唱,那夠多迷人呢?」

  坐在她身旁的小鹿徐天茂連忙低聲對丁香說:「丁香不要懊惱,人人都說你比一個公主還要美!」

  「美?戴著這個會比一個公主還要美?」她一敲手中的紙糊鳥頭。

  「可不是?就是戴著這個才越顯得美。」小鹿說得軟柔柔的,大約已有些迷醉得暈陶陶的了。

  「呸!你戴上這個才顯得美啊!」丁香生氣了。

  「真的嗎?你說真的嗎?」小鹿樂著哩。

  「怎麼不真?還要什麼醜得過你這對下雨時可以貯上雨水的黑鼻孔?」

  小鹿別轉臉,一副可憐相。

  林因輝來報第七項的滑稽劇在謝幕,請我們準備登台。

  「你聽聽觀眾的掌聲!」丁香抓住杜嫵媚的「翅膀」說。

  「別聽了,上斷頭台去啊!」杜嫵媚說著顫手顫腳地把面具套上去。「姆媽呀!」原來她把面具戴反了。

  半路上遇著演滑稽劇的一隊人馬。我們向他們拍拍手,他們向我們拱拱手。壓隊的是個男同學裝扮的老太婆,黑色的老式擋風帽,大綠襖,大紅裙,大紅鞋,胸前大約塞著兩隻大皮球;走路扭扭捏捏地對我們扮怪相,大家都笑了。

  「小羊,人家這老太婆就夠瞧了,我們比得過去嗎?」松鼠莊一夫有氣沒力地說。

  「我不關心哩,我只知道我們要好好地表演。」小羊丁再光因為第二幕才上場,面具拿在手裡。

  「我真害怕哩,你摸摸我的手。」

  「怕什麼?不當那些觀眾一大把的蔥?」

  「可是那些蔥有眼睛、鼻子和嘴巴啊!」

  小羊笑了。

  「小羊你不怕?一點兒也不怕?」

  「我沒有怕的理由,我有自信和準備,我怕什麼呢?」

  「小羊你真該扮演那個牧羊人。」

  「我並不羨慕那個牧羊人,我的身材短小,小羊對我很合適。」

  「我為你難過你這『身材短小』。」松鼠惡作劇地嘻嘻連聲。

  「我自己並不難過,你的難過多餘了!」

  緊張的情緒到了舞台上便完全化去了,用手電筒發光的月亮也亮得很像樣。我沒有當那些觀眾是一大把的蔥,黑壓壓攢動著的一片人頭,和那幾千對的凝望著台上的眼睛,一點兒也沒有給我們什麼不便和障礙。直到紙糊的月亮被黑紙板製成的雲塊遮掩著,觀眾的熱烈掌聲歷久不歇,我們謝了三次幕。

  回到化妝室去簡直不是一件易事,散場的同學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。他們擁擠、叫嚷、跳蹦、喝采,給我們快樂,也使我們頭疼:擠斷秦同強的兔耳朵、松鼠的長尾巴,我的紙制王冠落下地,十幾隻手忙著搶去了。好不容易分成一條路來,大家噓了一口氣。小夜鶯和貓頭鷹倆把面具脫起向後一扔,相抱著跳起舞來了。

  「喂,怎麼樣,杜嫵媚?」杜嫵媚高興地答。「老天爺看到我們晚上的演出,應該懊悔當初沒把貓頭鷹捏得和我一般大小啊!」

  我恨不能早些得到安靜,一溜煙跑入盥洗室,閉上眼睛,雙手護在灼熱的面頰上。王眉貞為我捧住換下的衣服,興奮至極的口裡盡說我怎樣演得好、唱得好和扮相出塵絕俗的美。

  對著這面圓鏡子,我把清潔霜厚厚的敷上臉,心裡湧上一陣無法擺去的寂寞和悲哀。其實,寂寞和悲哀無時不在,只在尋找機會顯露罷了。同學們在談論小提琴好透了,又有人說可惜水越不曾參加;另外一個噓了一聲,因為林寶文在他們身後。

  張若白走近我身旁,一手撐住桌面,默默地看著我的塗滿白色油脂的臉,我不能夠再忍耐什麼,請求他別盡看我這副怪模樣兒,但他咬住牙根語音沉重地說:「你的好模樣兒我看得太多了,該看一些你的怪模樣兒。還有,如果我不站在這裡,也會有別人來,你有辦法驅逐走誰呢?」

  小夜鶯和貓頭鷹換好衣服進來了,夜鶯手裡拿著我遺落在盥洗室哩的假珠項鏈,大聲地問霍恩青道:「牧羊人,你的公主呢?」

  霍恩青也在擦臉,嘴巴一努,說:「那不是她嗎?在和你的小提琴家談心哩!」

  「我的小提琴家!什麼話!」丁香咕嘟著,雙腳頓著地板走來,把珠璉向桌上一放,回過身子便去了。仰著「挖煤洞」的徐天茂向她迎去,她一扭身子避開,撞上捧著一大堆面具的林因輝,嘩啦一聲,羊呀鹿呀,全在地上打滾了。

  陳教授進來告訴我們《月光公主》贏得第一,大家又叫著跳著拍了一回手;沒有更熱烈的情緒和方法表示高興,因為我們早把什麼都透支盡了。

  善後工作一一完成,全班人們離開夜色籠罩下的校院,走入漆黑的公園裡。一路上高聲談笑,不外是我們今晚上怎樣「了不起」的成功,坐在第一排的評判員們怎樣露著驚奇讚美的神情,陳教授怎樣的感動得眼中閃著淚光,我們校長的一張臉高興得又紅又亮,同學們怎樣如癡如醉的觀劇,如瘋如狂的鼓掌。一切在成功的幌子下的優點受了誇張,一切事實上存在的缺點受了掩蔽。大家說了笑,笑了說;瑣瑣碎碎,無窮無盡,好像天下大事只有一出《月光公主》。

  出了園門,是分手的時候。有人提議吃消夜,大家鼓掌贊成,像將熄的油燈又添進一些油,我們愉快地走進一家點心店。這店裡燈光明亮,乾淨寬敞,因為已近打烊,客人不多。我們吩咐把四張小方桌合成一張大方桌,十幾個人圍坐下來,有什麼便什麼的來了就吃。

  「真精采!」林斌邊咀嚼邊說,「最後一幕招得許多女同學都哭了。一個一個偷偷摸摸地掏出手帕擦眼淚哩!」

  「這又不算悲劇,女同學們的眼淚太不值錢了。」小羊丁再光笑起來。

  「這還不算悲劇,小羊?」丁香的眼睛睜得圓圓的,「兩個相愛的人不能相聚不能算悲劇?不說你們男的心腸硬、冷血、無情,還說我們的淚不值錢?」

  「我們男人這麼糟?」莊一夫問。

  「人家說看戲會流淚的人心腸最好,最多情。」小鹿徐天茂永遠是丁香的應聲蟲。「就像丁香吧,我看她最後一幕邊唱便流著淚哩!」

  「她戴著面具你怎麼看得見她流淚的?」小羊笑出兩列整齊潔白的牙齒。

  徐天茂無話可答,瞪著眼問道:「你說《月光公主》不算悲劇,難道是喜劇?是不是?」

  丁再光拿起小毛巾一抹嘴角,說這是陳教授的超現實而又不離現實所虛構出來的故事。一個公主根本不可能愛上一個牧羊人,如果真有這回事,他們兩人又能夠結婚,將來的結果才真的是個悲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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