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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頁     華嚴    


  王英久唱得真有點像烏鴉,但他很聰明,能把聲音控制得巧妙,好像在開叉的地方抹上一層油,使成獨特的令人喜愛的歌聲。他說他要表演幽默,眼睛一瞪,肩膀一聳,全身的細胞中都躍出笑料,湊熱鬧的王眉貞笑得頭顱要撞向地面上去了。

  接下去輪著松鼠和小羊,松鼠叫莊一夫,是個教人見過幾十面也留不下半點印象的男同學。這種人很糟糕,漂亮夠不上,醜陋也倒沒有,只是沒有半點特徵是屬於自己的。好像當初隨便把屬於別人的眉、目、鼻、嘴和耳朵,都揀來胡亂湊合成一個臉,使你看過他後想記起他的特徵,卻怎樣也記不起來。他的歌聲也一樣,不冷不熱的好像溫開水。但是他會跳,身手敏捷,個子也不大,很適合套上松鼠的皮飾。陳教授摸摸唇旁,也算通過了。扮小羊的是丁再光,王眉貞笑著說:「這個『臭哲學家』也來了,現在他是小羊,我倒要問問他,羊眼睛裡看的女人和花究竟是個什麼關係。」

  夜鶯上去時有人起勁地鼓掌,她是經濟系一年級的女同學,名叫丁香。兩條烏黑的粗辮子垂在胸前,皮膚潔白,一雙黑眸子水銀珠般的溜轉著,尖而略翹的鼻端翕動著,小而豐滿的紅唇張得圓圓的;雙手放在背後,身子隨著音樂的拍子在擺動。

  「再來一個的是你!小徐!」王英久笑著說。

  徐天茂扮小鹿,這時屁股向後一翹對大家鞠個躬,張開缺一隻牙齒的口開始唱。他的臉上有太豐富的表情,可惜那對鼻子,使他表來表去都沒有一個使人心動的好鏡頭。他的歌唱得真不錯,一大半吃香在臉皮老,唱完時嬉皮笑臉地坐在丁香的身旁,丁香一扭身,坐到我身旁來了。

  三個人,六隻鳥獸的角色,算是都經陳教授。他認為大家各有優點和缺點,優點應該發揮,缺點應該改善;只要我們肯用心,成功之神一定不會虧待誰的。接著他彈唱了一遍歌劇中的歌給我們聽,告訴一些應該注意的事項,然後談到服裝和佈景,決定今後排練的時間,這天的工作便已完畢了。

  離開音樂室的時候天色晚了,大家邊說邊笑出了校園,穿入公園。腳踏車停在學校裡的,都把車子推倒公園裡來,只因為想和大家多相處一些時候,好像《月光公主》是蜜糖,把大家甜蜜地黏起來了。扮牧羊人的霍恩青很快地走到我身旁來,問為什麼在校園裡一向沒有見到我,又為什麼我上次沒有參加學校裡的音樂會。我說我生病,他又問我第一個問題,王眉貞笑著問他:「你是幾年級的?」

  「二年級。」

  「難怪,我和凌淨華都是畢業班,自然不容易有什麼機會和你碰面呀。」

  霍恩青的臉孔紅起來了。

  「凌淨華唱得怎麼樣?」王眉貞問他。

  「太好了!」

  「比你差一點兒,是嗎?」

  「學姊,別開學弟的玩笑好嗎?」

  杜嫵媚說能繫住王眉貞的腳的幾根「繩子」都是《月光公主》的人馬,從此王眉貞和《月光公主》也結上不解緣了。王英久說王眉貞雖然不擔任什麼角色,但是張羅和打氣的功勞比誰都大,他要以國王的身份封她為女公爵。

  「夠臭,夠臭!」林斌在後面嚷出來。

  「奇怪,林小鬼,你又在這裡做什麼?」王眉貞問。

  「我來找靈感,可以嗎?」

  林因輝是管服裝和道具的,陳教授說六隻鳥獸要套上厚紙的面具,使他大傷腦筋。一個人落在隊伍的後面,用鋼筆在紙上不知盡畫著些什麼。秦同強給宣佈出來,說他在畫一隻虎頭、一隻馬頭,和一條腫得像冬瓜樣的女人的大腿。

  「呸!」林因輝作勢要踢秦同強,「你這個沒有藝術眼光的人,我畫的是貓頭鷹和小鹿的面具;還要——還要月光公主的長裙呀!」

  「怎麼,你會做針線嗎?」霍恩青問林因輝。

  「誰說我會做針線。」

  「那你畫她的裙子幹什麼?」

  「怎麼?不能畫嗎?」

  「不能畫!」

  「喲!牧羊人還沒有開始當,就——就——」

  「呃——剛才說——」王英久連忙大聲地打岔,「呃,剛才說——對了,說的是服裝。額,這一項馬虎一點沒關係,反正我們每個人都這麼漂亮。效果方面可真是得注意,可記得上一次,殺人的時候槍放不響,觀眾莫名其妙地看一個人好生生地倒了下去。既然倒下去也就算了,後台又燃起一枚鞭炮,把觀眾嚇了一大跳,台上的死屍也嚇得跳起一尺高了。」

  「還有哩!」秦同強笑著說,「那回我扮病人,沒爬上床幕就拉開了,閉幕的時候又把我留在幕外。」

  「最倒楣不過的便是我的鬍子了,張開口來哈哈一笑,竟掉到嘴巴裡面去。」丁再光說得大家都笑了。

  園門口分手。

  「再見,月光公主,」霍恩青過了對我說,「很高興認識了你。」

  王眉貞隨著秦同強去搭電車時笑著對我說,霍恩青一定演得好牧羊人的。

  我們騎腳踏車的在鬧街中分成兩排走,三人一排,丁香和我前後居中。大家都把車子踩得特別慢,林因輝又在稱讚我歌唱得好,王英久回過臉來說,不知道我唱得好的人簡直是井底蛙。丁香不愛聽,大聲地問杜嫵媚籍貫是哪裡,兄弟姊妹有幾人;杜嫵媚答「土產」和十個。又問她排行第幾,她要丁香猜,丁香猜不出,我隨口說第五,杜嫵媚忙問我怎知道。

  「你的名字不就是『五妹』嗎?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,怎麼不會聯想到。」張若白笑著說。

  「這麼說,你自己不也是絕頂聰明  的人嗎?」丁香一回頭,一條大辮子摔倒背後來。

  過了幾個街口,剩下三個人。這時我向右轉,張若白跟了來,丁香抿著嘴,彎下身子踩著快車走了。

  「丁香真美麗,如果我是男孩子,一定喜歡她。」我望著她的苗條的身影說。

  「問題就在你並不是男孩子,如果你是個男孩子,也不能把你的心意當作別人的心意。」張若白笑著說,「剛才在公園裡,她對我說要我教她小提琴,我拒絕了。第一沒資格,其次沒興趣。」

  「如果我的小提琴有你的程度,一定樂意教她。」

  「那麼現在讓我教你,然後你去教她。」

  「你不是說沒有資格嗎?又怎麼能教我。」

  「你不是說我的程度夠了嗎?所以我現在是有資格又有興趣。」

  「那麼請你教丁香。」

  「那我情願教我的哈叭狗。」

  「很抱歉,我並不欣賞你在我面前侮辱別人。」

  「這不是侮辱,記得你告訴我佛經裡面說:『一切眾生平等,平等。』人類有什麼高?狗又有什麼低?我的哈叭狗美、活潑、愛叫、愛糾纏人,和丁香的好處缺點都相似。」

  「那你既然願意教哈叭狗,為什麼不願意教和狗相似的丁香?你承認一切眾生平等,難道丁香比不上你家的狗?」

  「唉!我又輸了,我生命中沒有一件事不是擊敗在你手中。」

  「認輸便得認條件,明天開始教丁香小提琴。」

  「這是我的意志才能作主的事,你奪不走我堅強的意志!」

  「我從來不想奪走任何人的任何一件東西。」

  「就是因為你什麼也不要,害別人的心沒一個去處。」

  「再見,我的家到了。」

  「再見,親愛的公主,感謝你答應扮演月光公主,但請你記住,我已經開始憎恨那個牧羊人了。」

  《月光公主》排練過許多次,陳教授很稱讚,說我們個個都是天才。大家很高興,覺得自己本來不亞於世界上第一流的演員,只是沒被人發現而已。現在,陳教授不必每次的督導著我們了,比賽的日期接近,在興奮和快樂的心情下,大夥兒排練得也更勤了。

  這是星期日,下著毛毛雨,午後王眉貞來,裹著一件厚毛衣,陪我一路上王英久家排戲去。我們坐在三輪車裡,她怕雨,我怕氣悶,採取折中的辦法,把向我這邊的車篷開開一小角。路程相當遠,好在我們也有足夠的話來相配。王眉貞的話題繞來繞去,總是纏到張若白和丁香身上,說丁香怎樣對張若白表示好感,小鹿徐天茂又怎樣恨不能咬下張若白一塊肉。

  「你說,凌淨華,張若白會愛上丁香嗎?」

  我答我衷心地希望他會。

  「哼,」王眉貞不以為然,「丁香只像個淘氣的洋娃娃,一點內在美也沒有,如果他愛她,真是瞎了眼。」

  「愛本來是盲目的。」

  「你也承認了嗎?」

  「我早就承認了,但是不後悔。」

  「怎麼會後悔呢?因為你還是個瞎子啊!」

  我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痛楚,瞇著眼睛望到街的那頭去。

  前面是一式十幾幢的弄堂樓房,我們的三輪車入了一條丁字形的路,向右轉彎到了底,便是王英久的家。按了電鈴,出來開門的是張若白,手裡拿著吉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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