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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頁     華嚴    


  他的胳膊這便粘在她的腰肢上,她的身子開始蕩,向前傾又向後挫,向後挫又向前傾,大約這半個鐘頭  以內不會停。我為顧念自己的神經,只好放棄這位居全廳中心的寶座,想進入飯廳尋找王眉貞去。當我走過廳心,廳的那端一群女同學齊聲叫喚,一個要我轉臉向她,一個要我讓她仔細看一下我的卷髮,全廳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。我正要快步直入飯廳,卻遇著秦同強一手搭著張若白的肩胛出來了。王眉貞立在餐桌旁,見了我,立刻走出來。這長方形的客廳接著飯廳形同一把曲尺,我們一時不進不退,全都停滯在「曲尺」的直角上。

  「張若白,那天晚上你的演奏會夠精采呀!」一個男同學說。

  「怎麼不精采?眼睛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!」這是陳元珍。

  「哈哈哈!好一個加油站啊!」李比德一拍大腿,差些從椅背上面滑下來。「喂,水越,什麼時候你也得舉行一個演奏會了,要讓你的加油站為你自己加油才對呀。」

  「哼!李比德,你這個人也太小器了,要知道加油站這東西,是天造地設的為人加油用的,要是加了這個不加那個,那麼幹這一行的還要什麼生意可以經營呢?」陳元珍說時抖動著塗滿紅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,香煙取開時,努著紅嘴唇噴出一道白煙。右腿疊在左腿上搖,右腳上並沒有鞋子,那隻銀色的高跟鞋,倒在近旁的一張圓桌子上。

  這句話使全廳的人都肅靜了。王眉貞把手中端起的想要分給眾人的一大盤糖果,放回玻璃桌上。接著是張若白的聲音,指斥陳元珍不該任意的侮辱人。

  「咦唷!」陳元珍怪叫一聲,「我道什麼人講話哩,原來是你這個可憐蟲啊!『侮辱』?我勇敢地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事實叫做侮辱?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也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。是不是?也許,還要很多男同學心裡很清楚,嘻嘻嘻,但是我不說沒有根據的話!不要以為你這樣做會有人感激你啊,你就是為她的緣故殺死我,償命的是你,也沒有人在你屍體上滴一顆眼淚呀!」

  張若白掙脫開秦同強的手向前走了兩步,王眉貞也隨著走兩步。但是水越比他們走得都快,已衝到廳中央。我向來沒見過他發脾氣,也沒見他大聲說話,現在象被吹進大多氣體的汽球,炸開來了。儘管他措詞含蓄而且緩和,陳元珍臉由白轉紅變紫了,他的話不曾說完,她已經從椅背上面滑下來,香煙蒂向後一扔,赤著腳一直走到他面前:雙手插腰,雙腳分開地站著,鼻子一伸,差些沒觸到水越的下巴,唇膏狼藉的闊嘴巴直哆嗦,噴出火來的眼裡貯滿淚水,一雙一寸來長的假鑽石耳環,搖晃得和打鞦韆一樣。

  「好哇,水越,這番話說得真好!是的,我看不起凌淨華!看不起!看不起!一千一萬個看不起!」她的光赤的腳一連地頓著,淚水沿著面頰斷線珠子般的滾下來。「我是一個不知自重也不尊重別人的人!呃,你知道自重!也知道尊重別人!眼前放著一個張若白,他不是你的好朋友?你不知道他和凌淨華的關係?呃,道德?友誼?上流?呵呵呵……虧你還提到陳元光,陳元光倒楣,有你這麼一個好朋友!祖母是一個瘋子,母親像一個娼妓,你的可貴的父親,知道他侵吞去多少我陳家的,還要現在時你的後父嘍,那個姓馬的家裡的財產?他自殺死去可真聰明啊,不然的話,應該死在牢獄裡。可憐的你那凌小姐啊,把你當活寶看待哩!但是,這是她應得的惡報,一個想迷惑盡天下男人的女人的惡報。你們兩個人都是上流的!呵呵呵……」

  她咬牙切齒地邊笑邊流著淚,分不出是笑還是哭,使我渾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。水越的臉色慘白,像一個突被宣判死刑的人。秦同強的額上又爬滿「蚯蚓」,剛才的喜意全消了。一陣王眉貞的穿不習慣的高跟鞋聲,取來陳元珍的咖啡色的貂皮大衣,摔在沙發椅上她穿上離開去。陳元珍歪著臉孔,想笑,嘴角不住地抖動。兩隻銀色的高跟鞋從那面飛過來,落在她面前,她一手抓著兩根鞋帶,一手拖住皮大衣,夢遊人般的昂著頭向廳門口走去。

  王眉貞開了門,陳元珍扮出一個笑臉;險惡到什麼地步,淒慘也到什麼地步。

  「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凌淨華兩人當中的醜事?哼,臭!」

  王眉貞的略帶青色的臉孔變綠了。

  我不知道這「偉大的幻想家」所指的是什麼「丑」事,反正從她口中說出的話總是無從查考,也不消查考的。看她剛才那接近瘋狂的模樣,我真深深地憐憫起她來。她心中充滿的是失望和嫉妒(兩種多名不堪忍受的情緒啊!)由而化為憤恨,由而生起傷害別人的意念。她的目的在使令她痛苦的人也得到痛苦,由此得到一些最下策的安慰。但是,我為什麼要接受她給予我的痛苦呢?唯其我毫不介意,她又怎能得到這份安慰呢?可憐的她啊!為什麼她就不會聰明一些呢?

  晚飯的時候,大家圍坐在長方形的餐桌旁。吸了電燈,一對對大紅喜燭亮著搖曳的光。銀色的西洋餐具擦得雪亮,放在粉紅色繡著白色細花  的麻布餐巾上。酒杯中斟滿了紅色的酒,大家拍掌舉杯祝賀訂婚的一對,總算讓掌聲鼓動了凍膏一般的空氣。秦同強的臉孔被燭光映照著,就像大紅紙一般的紅,在林斌的督促下,立起身來做「戀愛經過」的報告。

  「呃,呃哼!」秦同強的喉結滾動了三四下。「諸位親愛的同學兄弟姊妹們,今天晚上很怠慢,但是很愉快,同時很感激。呃,呃哼!為了中國菜最可口,所以王眉貞主張發揚國粹。為了西洋食法最衛生,所以我主張用刀叉。為了這件餐廳的地勢關係,所以我們不能不用長方桌。現在大家的眼鏡既然只看在桌上這幾盤炸八塊上,我也樂得說一聲報告完畢了。」

  大家笑著拍了一陣掌。林斌立起來大聲嚷道:

  「豈有此理!這叫作報告戀愛經過嗎?王眉貞站起來,站起來!那一個報告不及格,該你了。」說著邊伸手在盤中取去一隻雞腿,說得:「對不起,親愛的同敘兄弟姊妹們,我實在餓了,如果不及時就吃,怕回頭要麻煩你們用人工呼吸法急救我了。」

  王眉貞立起來,掃視了全桌二十七人一眼,略帶羞澀地說:

  「我們沒有什麼戀愛經過好報告,因為,當我們雙方發覺彼此相愛著時,就像——就像掛著一面彩色的帆的小舟,在平靜如鏡的湖面上行駛……」

  「美啊!」一個男同學裝鬼臉。

  「有語病。」一個低聲答腔。

  「為什麼不是海呢?」又一個說。

  「應該是河啊!」

  「彩色的帆布倒也沒見過。」

  「噓!」有人阻止了。

  「你們既然要我講,我想把我們初識的經過說出來。我想:過去,現在,未來,我都要把我們有意義的初會,牢牢的記在心裡……」

  「那不是只有『過去』了嗎?」

  「噓!」

  「那天是我們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日子,凌淨華和我考完了上半天各項科目,便是中飯的時候。你們知道每次新生考試,午餐總是由學校方面準備好,等候我們去領取的。老同學們在那兒給我們各方面的指導和幫助,使我們減少許多到一個新的環境裡的不安和不便。另一方面……」

  「另一面,又一面,那一面,我們都知道的,閒話少提,書歸正傳。」林斌用雞骨敲敲盤子。

  「好,」王眉貞瞪了林斌一眼,「就說我和凌淨華,真是比誰都緊張,我們就像掉在迷宮裡般的,在校園中兜轉了好半天。等到我們走到領取午餐的地方,卻是一份也沒有了……」

  「一定有的人不止領去一份。」陳吉一本正經地說。

  大家全笑了。

  「好……」王眉貞說。

  「Well?」林斌雙眉一揚。

  王眉貞抿緊嘴,林斌舉手行一個童子軍禮,伸手再抓去一個雞翅膀說:

  「我還是多吃吧,也比多話好一點。」

  王眉貞拿起大紅色的手帕在嘴角抹了一下:

  「我和凌淨華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目光,回到大家集聚著的大草坪上,決定以最大的忍耐,挨到下午考完的時候。因為我沒實在餓了,不像林斌只是饞嘴……」

  「好!」許多人笑著鼓掌。

  「我們舔舔嘴唇,看別人吃得多麼有滋味兒。也不知道哪兒有店舖,可以買些麵包什麼的。正是這時候,秦同強和張若白兩個人,各自端著一大盤的蛋炒飯,上面還有一大塊的炸牛排,邊說邊笑地經過我們身旁。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們臉上的苦相,『你們倆沒領到午餐嗎?』我們雖然不認識他們,既然他們好意地問,便笑著搖搖頭。他們兩人便把那兩盤炒飯,放在我們的桌子上。『怎麼可以呢?這是你們的呀。』我們說。但是他們答道:『我們不是新生,我們是被派在這兒為你們服務的。』這樣我們自然非常高興地接受了。匆忙裡就沒有注意到,為我們服務的人是不是周到得把飯送到我們桌上來。下午進考場,發覺他們原來也是應考的新生,很難過讓他們代替我們挨頓餓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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