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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    華嚴    


  「嗯。」他沉吟著,許是也不大覺得好受,「你——想個法子取消他的,好嗎?」

  「不,為什麼你會比別人來得重要呢?再說,我已經答應了人家,也無法再找到他了。」

  「唔!」他在喉嚨裡響一聲。「那麼,明天下午一時半,我在你家門口等候你,好嗎?」

  「明天我很忙,一點時間也沒有!」我再接再厲的賭氣。

  「隨便你,反正我等著。從明天午後一時半等到後天早上一時半,總會等得到的吧?」他說得很俏皮,好像已有百分之百的應付我這個孩子脾氣的人的自信了。

  我拉長臉孔睨了他一眼,他的視線不曾離開我的臉;這一來腳底加足了氣力,跨大步直向停放腳踏車的所在去。僅僅走了七八步,背後的他喚住我:

  「可以告訴我晚上約你看電影的人是誰嗎?」

  「我的舅舅!」

  我推著腳踏車走,心裡兀自好笑。轉臉望回去,他還站在那兒呆呆地望我哩!便一腳踩上腳蹬,一腳在地面上踏幾下,腿一揚來一個男子式的上車法,一陣風似的衝出校門了。

  在路上我心裡盤算著回家怎樣告訴祖母我又取消了上圖書館的計劃。不久便到了這近來很少走著的熱鬧街道上。

  「嗨,蜜斯凌,好啊?」

  我掉頭一看,一輛發亮的跑車上翹著一隻瘦屁股;往下來,一件白底上印著大紅色金魚的香港衫;再向上,一張和人猿可以亂真的臉,正咧著兩派特白的牙齒向我笑,圓溜溜的眼睛嵌在佈滿細紋的皮膚中,比鼻子隆得更高的厚嘴唇佔去全臉的一半,笑起來遮不住一顆牙,閉起來正有無窮盡的延展性。

  我正是記不出這人是誰,左邊也趕上來一輛腳踏車,一左一右把我像三明治夾心樣的夾在當中。

  「好啊,蜜斯凌。」這面皮黝黑的人說話了。

  這個人我認得,是和水越還有陳元珍中學時同學的陳吉,也就是上學期上三民主義時,坐在我右側的人。水越告訴我他和他並不接近,就像我們在中小學時代,並不一定和全班的人都十分接近一樣。我想起在中小學(尤其是小學)時的交朋友真是奇妙,真沒有一些準兒,好像並沒有經過自己的一番選擇,只是在某些機遇下,也許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「緣」吧,誰和誰便成了莫逆好友。自然不會和成年人那般的,全看對方能給自己多少利益,才設法和他結交的事發生羅!拿王眉貞和我來說,就為了當時個子長得差不多,小學裡排位子相鄰的緣故。我們彼此借用橡皮和鉛筆,她分給我偷藏在書桌裡面的炒蠶豆,我告訴她書本上疑難的詞句。有一回,同因遲到被罰站角落,一同偷偷地墮淚,共用我的一塊塗滿黑墨的手帕;我們不掛慮有誰患了砂眼的毛病,我們的友誼的基石也就奠定了。

  「蜜斯凌,怎麼好久沒遇到你打這條路走呀?」那個人猿問了。

  「你應該問蜜斯凌,今天吹的是什麼風,把她刮到愚園路上來。」陳吉微笑著說。

  我淡淡地說這都是課程表給我的安排。

  「不見得吧!」陳吉還在笑。

  「那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了,是嗎陳吉?」人猿問。

  「我哪裡知道得清楚,只有蜜斯凌自己心裡才清楚。」

  人猿聳聳肩,露出一副迷惘的怪嘴臉。那嘟著的厚嘴唇,活像一朵雞冠花;我忽然有伸手把它一拉的念頭,看來可以拉出兩尺長,然後彈回去,一定很好玩。

  一輛十輪大卡車風馳電掣般駛過,陳吉的車子向內閃,人猿卻不往裡讓,留一條狹縫給我,好像我是個囚犯,又像考我的駕駛執照。

  「明天晚上蜜斯凌到我家吃晚飯好嗎?我預備好些軟片,好好的為你拍一些照。」人猿說。

  糟糕,又是這一套。我又沒有敏捷的應對才能,只好先抓一句明天「交關忙」做擋箭牌,想起來又怕他「雨天順延」,囁嚅著說我的祖母不贊成我晚上在外面吃晚飯,除非她和我一道去。

  「不見得吧,王一川告訴我今晚你就要到他家裡吃晚飯,並沒有說也請你的祖老太太,而且你百分之兩百的答應了。」

  「百分之兩百!」陳吉笑著搖搖頭。

  「那是王一川的話,我只好由他說。事實上,我是百分之三百的謝絕了他,信不信由你。」我說。

  「但是,我的妹妹說,你已經答應她要到我們家裡來的。」人猿說。

  他的妹妹?哪一個女同學使他的妹妹呢?我想,我不妨側面打聽一下,也許可以助我記起他是誰和誰是他的妹妹來。側面的方法當然先從他是那一系的著手。我也依稀記起,總是相隔好久的時候了,我曾在這條路上遇到這只「人猿」好幾次。他也曾和我說一些話,自然都是教我聽過便忘了的。這時我心裡想:教育系多的是女同學,政治系多的是男同學;再看他這副閒散模樣,應該不是主修理化的一流,如果我說他是政治系的,說對的成分總在五成以上。

  「我記得你是主修政治的,是嗎?」

  「政治?」他的眼睛睜得驚人,額上的紋路一口氣的擠到頭頂去。「我是教育系的呀。而且,加上這一次,我告訴過你四次了!」

  「糟糕,我的記性太壞了。」我不能不笑起來。

  「這不是記性的問題,」他煞有人樣地感歎著說,「這是Impression的問題。譬如你,誰還要向你打聽主修的是那一系?自然嘍,因為你是英文系的,說起來和雷一般的響!」悶聲不想的陳吉這時笑著開口道:

  「你老兄的大名比德?李還會差嗎?有一次我聽一個新同學把你誤當作黃金發、碧眼睛的大教授哩。」

  李比德從我肩膀旁向陳吉吆喝過去,聲調中帶著七分真實的自滿,三分虛假的慍意。我記起誰是他的妹妹來了,那個脖子長得可以和長頸鹿媲美的李梅麗。每一次王眉貞看見她揚著長脖子遠遠走過,便告訴我說:

  「看,麗美麗,美麗麗來了。」

  「事實上,它們兄妹倆都是屬於動物園裡的。」她又添了一句。

  我很缺德的心裡好笑。李比德又說:「我的妹妹說,你只肯到有錢的同學家裡去,我們家裡你一定不肯來。但是,我的家也一點不含糊呀,不信你來看一看。」

  「剛才你不是說梅麗告訴你,我已經答應到你們家裡去嗎?」

  他的眼皮眨了眨,說:「梅麗說這是同學們告訴她的,後來和你談過,你答應了,我還罵她輕信人胡說,而且我知道你向來是一諾千金的。」

  「梅麗並沒有邀請我到你們家去,我們最少有半個月以上不曾見過面了。」

  「那麼我這就誠心誠意地恭請你來,夠了吧?我再說一遍,我們的家真是第一等的闊綽和講究,不相信你來看一看。」

  「我相信你們家一定是『第一等的闊綽和講究』,但是就因為這原因我不願意去,你想我還有更好的證明,說我不一定愛去有錢同學的家嗎?」

  陳吉又笑了。李比德板著臉,活躍的「花紋」全都凍結了。

  街道上擠滿各種各式的車子,像一條漲滿了水的溝道,我們不能不跟著前面的車子亦步亦趨的。看看被擁到一個十字路口,李比德一聲再見也不說的自己轉彎去了。

  「你知道誰在說你最愛去有錢的同學家裡嗎?」陳吉問。

  我搖搖頭。

  「陳元珍呀!我想你應該知道她在同學們面前,說了不少關於你的話。」

  我覺得很奇怪,陳元珍為什麼說我愛去有錢同學的家?我向來沒去過哪兒,只為王眉貞的關係去過秦同強家幾次。王眉貞的家取過若干次,那是不算他們所說的「闊綽」和「講究」的嘍!

  「我想那是李梅麗或者李比德傳錯了她的話,她的原意不是那樣,她是說你最愛結交有錢的男同學,像王一川,張若白,現在是水越。」

  水越是個有錢人家的子弟?我真做夢也沒有想到,他和我同領學校的清寒獎學金,省吃、儉用,一身陳舊的衣服,我正為我們同是一對能夠吃苦的人而驕傲哩。

  「水越的家是寧波的首富,他的父親生前擁有銀行茶行等等的。據說他母親嫁給他父親,便是為了愛錢。」

  「這也是陳元珍說的話嗎?不見得她不是拿自己的心事忖度別人吧!」

  「誰知道呢?當時同學們背地裡都那麼說,說水越父親的自殺,也因為他母親的緣故。」

  我心想這也許是可能的事,水越雖然從來不說他的母親怎麼不好,但從他偶然透露出的言詞和表情中,我可以想到他的母親或做過使人不能夠忍耐的事。

  「水越都沒有告訴你這些嗎?」他含笑望我一眼問。

  「你和陳元珍都是從初中起便同班的嗎?」我不想回答他問我的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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