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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    鏡水    


  袖口的地方仍是因為他的腕骨太粗而無法扣上,他總是折衷捲起,露出半截黝黑的膚色。

  卡片放入打卡鐘,「喀鏘」一聲,白色卡紙的格紋又多了一組數字。

  「嗨!大個兒。」廚房裡的廚師向他打著招呼。

  那由身材所衍生而來的稱呼遺忘是從何時開始的,只是在不知不覺中,大家都喚得相當熟悉。

  和廚師確認菜單的變動,清點杯盤補給數量,再把倒掛的木椅一把把放落,他仔細擦拭得一塵不染。因為這裡是供人飲食的餐廳,環境衛生就更顯得重要。

  四年三個月以來,他在這裡由原先的打工成為正職,再之前他都是在工地做著更勞力的工作。除了必有的排休之外,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如機器般準確規律。

  「鐵金……不不,早!」幾個工讀生接連進入,一見他差點脫口喚出某個前陣子從客人那裡聽來的外號。

  林鐵之並不介意,僅點點頭響應,走進吧檯後面,選咖啡豆,磨咖啡粉,使用咖啡機。一切的動作都是這麼流暢熟練,不多久,濃濃的咖啡香滿室飄散。

  煮咖啡的功夫,是打工時期就已經學會了,幾年下來,他的咖啡愈煮愈好喝,老闆娘就是上癮的一個。雖然沒有特別交代,但是餐廳裡販賣的熱咖啡已經成為他負責的一部份。

  環視一趟,確定沒有問題,看著牆上的時鐘,早上十點整,他打開餐廳大門。

  隨著時間的前進,餐廳裡的空位也逐漸被填滿,尤其中午時段,總是座無虛席,不論是逛街的人潮或者下課的學生,讓餐廳服務人員絲毫不得閒。

  馬不停蹄的忙碌最多持續到兩點,悠閒的午茶時段,餐廳裡總會放著輕慢的爵士樂,前一段快轉速度的光景遂跟著沉澱,逐步安適。

  服務人員交替吃午飯,他們這家餐廳人員不多,由廚房直接供給伙食,一星期有四天,廚師煮什麼大家就吃什麼,當然偶爾也可以指定變換菜色。剩下三天,老闆娘體恤員工天天吃恐怕會吃煩,所以請大家自行去外面購買,而薪水裡也都會算有約莫五百元的餐費。

  總體來說,因為老闆娘的經營方式,這是一間具有淡淡人情味的餐廳。

  今天可以去外頭買東西吃,工讀生們買些牛肉麵或肉羹米粉回來,還帶著兩袋500cc專門店的飲料。

  林鐵之照例走出後門,在防火巷裡吃著裝滿米飯的大便當。因為他食量大,而米飯容易飽足,對他而言,是最有用的食物,他不是個會計較味道的人,三餐只要能吃飽就可以了。

  會到沒人的地方進餐,則是因為不想同事看到他的便當而想盡辦法幫他加菜。以前有過經驗,老闆娘和廚師總是嚷著只有白飯怎麼吃?並且粗魯地在他的飯盒裡塞滿可以塞的東西。

  這樣麻煩其它人,實非他所願。

  稍微解釋之後,雖然不再有添菜的狀況,但是廚師分配伙食的那幾天,總是給他特別大一盤。

  他曉得,這些和他共事多年的長輩,已經是他的朋友,也相當關心他家裡的情形。

  他能夠應付得來。他總是這樣說。

  高中畢業以後,他就一直對著不同的人重複相同的話。

  吃完便當,他走進廚房,把飯盒洗乾淨。正要準備開始做事,就感覺一道強烈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。

  他習慣性地瞥一眼時鐘。下午兩點四十分。

  跟他那個喜歡遲到的二弟比起來,這個女孩子應該是相當守時的人。他拿起menu,朝射出目光的方向走近。

  「你幹嘛過來?我又還沒叫你。」在還有五步距離的時候,李維芯劈頭罵道。將近十月底的季節,天空卻還掛有超過32C的奇怪大太陽,她戴著遮陽的帽子,臉頰給曬得有些紅。

  「菜單。」他簡短地說明。

  她的眼睛左右移動,就是故意略過他的臉不瞧。

  「我不用那個。」她快速說:「一杯巧克力碎片冰沙和一份手工餅乾。」是下午茶套餐的項目。

  看來,她是已經把菜單記起來了。

  林鐵之寫好她點的東西,隨即轉身,先放好menu?在等待冰沙打好的其間,收拾別張桌子。

  若有似無的注視相當小心翼翼地纏繞在他身上,他抬起眼,她就立刻氣惱轉開。重複三次之後,他已經確定自己成為被偷看的目標。

  這個名字叫作李維芯的女孩子,是個非常討厭他的人。

  起初認識的時候,她口出惡言,他或許當成她心情不好。但是,兩三次之後,他開始從她的言語當中明白,她的表現來自她劃分的階級意識和虛榮心態。

  她的觀念和偏見與他無關,他把她當成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之一,兩人之間也不會產生交集。

  然而,卻因為一樁她說謊的小事,讓她對他的反感達到最高峰。

  那只是意外。但她似乎相當在意那件事被他聽到,每每見到他就像豎起防衛的刺蝟,迅速式裝起來。她以為自己做得完美,所以,當他的言語揭穿她時,她既忿怒又不甘心。

  關於被她單方面的仇視,他不曾產生太多感想,僅只把她看作一個小妹妹的不服氣,讓她發洩。後來她跑來餐廳惡作劇,找麻煩,他也是對待其它客人一般應付她。

  他有三個弟弟,因為沒有父親,所以排行老大的他,就算並沒多出幾歲,仍是擔負起教養的責任。

  或許是早出社會的經歷關係,也可能是天生的習性,他在看人這方面向來具有某個範圍的準確程度。因此,即便是三個弟弟性格完全不同,他依舊把他們摸得一清二楚。

  他忖量,她總會有煩膩的一天。

  夏轉秋的時節,她果然消失兩個月。

  餐廳的同事當成有趣的事情竊竊臆測,他卻不感覺意外。然後有一天,他在大學的圖書館前又巧遇到她。

  雖然前兩日她對著他發了一頓突兀的脾氣,但是,今天她又準時來報到了。

  這回沒有明顯的惡作劇,只是,變成偷窺。

  「巧克力碎片冰沙和手工餅乾。」林鐵之將杯子和盤子擱上桌,敏銳發現她在剎那僵硬地抽直背脊。

  「……你……」李維芯艱難地從嘴巴裡吐出字句,只是出口一個音節,後面不知所云。

  語尾拉得太長太細,林鐵之聽不明確,無聲示意詢問。

  她深吸一口氣,美麗的眼眸瞪得好圓。

  「——幹嘛?鐵金剛,你趕快走開好不好,塊頭那麼大,看起來熱死人,冷氣都被你擋住了。」嬌俏的臉容滿足忿忿。

  聞言,他沒有憤慨,只是慣常平靜地說出制式用語:

  「請慢用。」

  才剛走開,他聽到背後「咚」地一個輕聲。

  下意識側首,望見李維芯雙手緊握,整個上半身趴在桌面,露出半截雪白的頸子,比他小上兩倍有餘的拳頭細微顫抖,彷彿極其忍耐地敲打著。

  那應該不是在休憩,而是一種沮喪的表示。

  她重新出現是什麼理由,他暫且不瞭解;但現在,已非屬他上班的服務範疇。

  林鐵之走離她的座位,做著自己的工作。在客人不多,閒暇同事們等待再有新鮮趣事可看的整個下午,她卻連一次都沒有吵他。

 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 ☆

  將金融卡放入機器中,依照順序操作,按下轉帳號碼,一筆金錢匯進母親的戶頭。

  每個月拿到薪資的那一天,林鐵之首先做的就是這件事。

  加起來將近五萬元的月薪,三分之一給母親,三分之一存起來仿弟弟們的學費,剩下的就是繳房租水電等等雜項金額。他們四兄弟同住,並非相當充裕,所以生活上比較節省。

  譬如,像是電話這樣的開銷,因為家裡似乎沒有太多機會用到,很早以前就停掉了。

  「啊……大哥,把電話停掉吧,不會有人找我的。」

  那個時候,才剛念專一的老三微笑地對他說道。

  兄弟裡面,就屬這個性格柔順安靜的三弟最乖巧聽話,也最會為他著想,絲毫不用別人操心。

  剛滿十六歲那年,念國中的三弟頭一回拿著自己打工的薪水給他,靦腆笑著說希望能夠貼補家用時,那張總是被劉海遮掩的臉孔,在他眼裡忽然清明起來。

  他自己也才只是個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高中生而已,從小到大,對於不同於普通家庭的種種複雜現狀,雖然接受,但卻無法完全平服心裡不滿。

  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,父親病故,他必須身兼父職……他甚至懷疑過兄弟之間連一半的血緣關係也沒有,根本就是母親撿回家的棄兒,所謂的「其它媽媽已經不在了」這種解釋,只是母親掩飾的說詞。

  但是,在多年後的現在,那些已經不是重點了。他是他們的大哥;而他們,是他的弟弟。

  將機器吐出的明細麥收好,他拿著筆記本,轉身走回校園。

  一個星期,他只來這裡兩次。有課可以聽的時候就排午班,沒有課的時候就從早工作到晚,偶爾,會到圖書館裡面看書。他十分喜歡閱讀各種書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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